从印度消失了。
我在瓦拉那西,清晨大雾渡恒河。我买了两卷菩提叶包住的金盏花,叶有一星星腊油,点燃了火苗放在水上飘走。雾里火苗,一朵朵离了船,散开,条起即灭,剩下亮黄艳色的花。
朝圣团起得来早的人也坐了一船,团主连日帮人灌顶,体气甚弱所以晕船了。
他身边两位妍佻女弟子,太空战士般穿著羽绒夹克,油脂紧身裤下面套着高筒球鞋,左右护法保驾他。朝圣团每事问卜,遇庙必求,且团主喝馀之水也要争取来储于己壶中,我羡慕他们是如此俗世里的肯定者。他们云游异域灵区,却比他们所属社会里的任何人都更是中坚份子,现实拥护者。
啊遍地神像的印度教圣城瓦拉那西,我已在萨耶吉雷电影中看见过。那横亘长岸的岩黄圣阶浸入圣河,站在水里沐圣的人,跟棚架上蹲满的乌鸦,跟浴毕在岸边一块块铺毯上的诵经人。整个圣阶是座火葬场,对岸沙地无屋只有日出。
那儿胚布密裹的香油尸身,女是橙红桃红,男是白,孩童黄,担来圣河泡净,之后于岸边架起柴草焚烧。十步五步一摊,几名亲族聚守火堆烧成尽,日以继夜,煜煜瞳瞳,毗连成市。在此火葬,费用付给一个名叫伦吉特的家族,世袭制,不干政府事。城中,沿岸,林立红砖楼房是请待死客栈,隔间为无数个小窟窿,住着迢迢来此的待死者及其亲人。
我看见,圣河恒河,生者到这里沐浴净身,死者涤魂升天。这里的神并非象征呢,是真正的有神?神真正的住在这里?雾河漂流着火苗和花,像诸多阴魂,诸多生灵,有色有相,如此色相具实的生死场。
我目睹,装着阿尧的盒子给送进炉里厚重铁门关上时,妈妈肩膀抽动了起来。
我一阵热血上冲,心还是惊。
我们登上二楼一间榻榻米喝茶,静待阿尧烧成灰。
斋场一楼,光鉴大理石厅,水晶灯,很像饭店进门处。两座焚化炉,见是壁上的两扇黑铮铮门有着黄烁铜把子。
都是妈妈教会里的人,姐妹们围簇着妈妈坐,轻松笑谈。男丁三五名,一名是妈妈生母那边的侄子,此外无亲属。妈妈从小过继给他姨母,姨父入赘。那年回日本,因家中男人皆死,她照顾姨母,不久生母也搬回来老屋住。老姐妹俩患老年痴呆症,有时把大便抹在墙上,或走失到邻村跌落沟边。妈妈继承了老屋,老母亲们死后,卖掉老屋,换到现在的核家庭式小洋房。我变成妈妈家的代表,送阿尧火焚。
妈妈几次哭,永远是折迭整齐的手帕在右边眼睛按按,左边眼睛按按,至多三回,就止了泪。她穿墨色和服,泪也像能乐舞台上的,是个手势,舞蹈,象征。
我困惑于妈妈安详之脸。一如嘉宝垂目的四分之三倾斜的脸,总令费里尼一代人在望见这样一张脸时,不由得不想到最后审判。
二十分钟罢,我们下楼。
当日瓦拉那西公营火葬场是一处大平台,在上面搭起柴架烧,烧个五、六小时毕,骸烬用竹帚拢进畚箕倒到河里,残馀连渣连灰一并扫扫都入河去。为了卫生与观瞻,政府免费提供电动焚化炉服务,无印度人问津。
我们下楼敬候炉前,门启开,炉仍通红。盒子拉出来,烧成灰的阿尧隐约排成一直行,就像一根平放在地上燃尽的线香二行灰,比我所想的要少得多,少很多。
我不会忘记,医护人员进来掀开阿尧被单时,我看见他已死的,被爱滋噬光了的裸骸,什么都不剩。唯有,两个大膝盖骨,和赘赘如垒的阳器。那阳器一大包,是裸骸上唯一仅有的肉物,故而显得朋硕无比令人诧异极了。
洁整的葬仪人拨扫骨灰到钢亮方盆中,镊起一只戒指状骨环向我们告示,是喉部这个位置的骨头。其形,倒真像一人盘腿在那里打坐。
我们俩俩成组,用长筷合捡一骨入筒。
封好,圆筒装进方木盒,再蒙上雪白系着纹结流苏穗的厚纸套,结束,葬仪人朝骨盒微掀帽檐致礼。
盒交由我捧着,回到了福生家。
九十一劫,三劫有佛,馀劫皆无有佛,甚可怜愍。所以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花树花,时时一有,其人不见。
我送焚了阿尧。这只是开始的,第一个。
日影飞去,我将送焚了一个又一个。好比今天报纸说,费里尼死了。十月的最末一天,台北,秋晴。
我暂歇歇笔,为一佛之逝,出门走走。
看呀沙暴天空下,都在竞筑摩天城,吾等不见太阳久矣。那沌灰的半空中开过去四节蓝白车厢,我跟永桔指其约誓,将来此车正式营运时,我们必得牢记,互相提醒,千万莫搭以免烧死。
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因此书写,仍然在继续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