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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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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我必不許她去寄。愛珍本來辣手辣腳,她對我與一枝的事,絲毫沒有容讓。愛珍

    亦反對小周,說她做人道理上頭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見小周之心,

    現擺著愛珍,勸你快快息了此念!”愛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別人的。惟

    有對秀美是作別論。她道、“秀美與你是患難交親,她若來時,我可以答應,但

    是你也莫想再見我了。”可是這回愛玲一來信,我未糊塗,她倒先糊塗了。她這

    樣的真心真意,我問你不喫醋?她道:“喫醋看地方,你與張小姐是應該在一起

    的,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少好!”我說愛玲也不會來,她若來了,你怎樣呢?她

    道、“那時我就與你莎喲那拉!”問她如此不心裏難受?她答也不難受。中國人

    真是個理知的民族,愛珍便是連感情都成為理性的乾淨。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個月,上卷纔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國,又寫了信去。但

    是愛玲都無回信。想必是因為我不好,寄書就只寄書罷了,卻在信裏寫了夾七夾

    八的話去撩她。原來我每到百貨公司看看日本婦人的和服,就會想着愛玲,對于

    日本的海鮮也是,自從接到她的信之后,更還有折花贈遠之意,但是又不當真。

    我信裏雖沒有多說什麼,可是很分明。原來有一種境界,是無用避忌,而亦著不

    得算計圖謀的。

    愛珍笑道、“你呀,是要愛玲這樣對付你。想起你對人家絕情絕義,不知有

    幾何可惡!”但是她教我寫信寄書時用雙掛號,愛玲接到了總得在回單上簽字。

    我惟說都不是為這些,因問你若換了她,也寫回信不寫呢?”愛珍道、“當然不

    寫。其實呢?她想來想去,這封回信也難寫。”

    可是回信到底來了。寫的是、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

    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

    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

    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裏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覺一點法子亦沒有。馬上也給愛珍看了,受珍詫異道、“果然厲害!”隨即笑起來,說、“該!該!她叫你不要誤會,以為她有心思朝著你了。她

    告訴你信與書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請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寫信

    與你了。你這人本來是也理睬你不得!”她這樣的單是照信裏的話敘述一遍,也

    不知是因為晌午好天氣之故,還是別的什麼之故,即刻那信裏的話都成了是忠厚

    平正的了。

    愛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寫信與她,你說我沒有誤會呀,你自己不要多

    心,我們來做個學問上頭的朋友,你說好不好呀?”我接口道、“兩人寫文章可

    以有進步呀!”愛珍道、“是呀,你就這樣撩她,你說我是要向你請教請教學問

    呀,且看她如何說。”我道、“她也不如何說,單是我寫信去,她一概不看。”

    愛珍道、“不會的”我道、“怎麼不會,你做女兒時,人家寫來求愛信,你就

    一概不看”愛珍道、“你與愛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辯,因道、“上次我寫去的信裏就有撩愛玲,我說她可比九天玄女娘

    娘,我是從她得了無字天書,就自己會得用兵佈陣,寫文章好過她了。我這樣撩

    她”愛珍道、“你還可以信裏請她來日本看櫻花。我教你一個法子,你只當沒

    有收到這封信,越發寫信去撩她”這簡直是無賴,我雖不依著做,可是真好。

    我與愛玲的事,本來是可以這樣的沒有禁忌,不用鄭重認真到要來保存神聖

    的記憶,亦不用害怕提起會碰痛傷口。后來隔了許多日子,一次愛珍問我、“你

    到底有沒有寫信去給愛玲?”我道、“不寫。只等書下卷出版了寄去給她,總之

    現在信是不寫。”愛珍正容道、“你這說得是。而你與愛玲,亦實在是兩人都好。”

    舊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晝,我倚樓窗口看月亮。生在這天下世

    界,隨來的將是一個採取大決斷的時代,但今天的日子還是且來思省。前此還住

    在一枝家裏的時候,一晚也是這樣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詞,當它是

    山西大同女子配了絃索唱的。詞曰、

    晴空萬里無雲,冰輪皎潔

    人間此時,一似那高山大海無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歡離合

    這裏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轉覺惝怳難說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當年亦只謙抑

    他們各盡人事,憂喜自知

    如此時人,如此時月

    卻為何愛玲你呀,恁使我意氣感激

    四

    王羲之有自誓文,新年我若亦有所誓,即是要做一個現代的文明人,不受委

    屈。共產國家為了要建設現代產業,真使人眼淚落到飯碗裏,委屈是不必說了。

    美國的情形較好,但是亦如張愛玲的,他們畫報裏的小孩有蘋果與牛奶,你要就

    只可選擇這個,我看了不知如何總覺得委屈。一次燈下我寫信給君毅,忽然想起

    伯夷,覺得自己的心意竟是像他,可是無從說起。

    共產革命算得什麼呢?它不過是在產業落后國,要把資本主義先進國兩三百

    年以來于各階段所做的,使用奴隸勞動、犧牲農村為工業、及掠奪殖民地等等,

    于三數十年的短期間內,壓縮的、綜合的、以強力來加速達成。而現在是共產國

    家對民主國家的形勢已在走向核兵器的大戰。

    西洋人對于世界的前途本來看得黯淡。中國人看歷史,是由小康之世到大同

    之世,將來有朝一日是天下為公。日本人亦說歷史彌榮。可是西洋人說世界末日。這就是西洋人對于核兵器戰爭的劫數,缺乏道德的力量。他們雖有達爾文的進

    化論,但那只是一種知識,不像中國人的禮運與日本人的彌榮是生在情意裏。西

    洋人的情意是基督教的末日審判。

    他們說要禁止核兵器,有如上帝的禁果決不可嚐,潘朵拉的禁箱決不可開,

    然而那兩次都犯了禁,這一次看來也難保。托爾斯泰有說、一個騎腳踏車的生手

    ,全副注意力對付前面的障礙物,念念于“闖不得的呀!闖不得的呀!”如此就

    偏偏闖上了。西洋人原來是不能與物相忘。

    人情不能因為核兵器戰爭的恐怖是無限的,而放棄了每天例行的有限的生活。如今美國與蘇俄即如此不肯放棄外交的有限的爭點。他們隨時在說雖大戰亦在

    所不辭。讀蘇俄國防部的核兵器戰爭操典,竟是和往常的步兵操典一樣的有確信。現代人的營營,可比洋老鼠,你給它踏輪,它就踏得來有心有想,單單行為即

    是生命的現實。

    原來無明的東西畢竟是無常。前一晌我看了電影沛麗,沛麗是一隻小栗鼠,

    洪荒世界裏雷火焚林,山洪暴發,大雪封山,生命只是個殘酷。它隨時隨地會遇

    上敵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于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腳相

    戲擊為對舞,萬死餘生中得此一刻思無邪的戀愛,仍四面都是危險,叫人看着真

    要傷心淚下。眾生無明,縱有好處,越見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沒有委屈。

    現在原子能時代的就是這樣的蠻荒世界,核兵器就是大自然界的風潮。我有

    時在電車上看看廣告畫,畫的紳士淑女,有的眼睛又大又圓,亮亮的,就像栗鼠

    的眼睛。又或是誇張細肢體,使人聯想到螳螂。我再看看車廂裏的乘客男女,忽

    覺人相若如栗鼠螳螂,在美學上亦皆可以成立,宁是這兩足動物的自古以來被欣

    賞讚美,幾乎要不可置信了。因記得往時住在杭州小客棧裏,臥看牆上水漬,皆

    成車服美人,不像現在的看人反為皆成昆蟲禽獸之形。

    以此我非常憂傷。有一部日本電影,是恐怖片子,廉價的花紙與木板搭的舞

    場,粉紅肉體的酒吧女,在橋底下陰溝的黑流中跋涉。我看了回來趕快打水洗面

    ,可比方纔是到園子裏走走,被蛛絲黏住了。現代世界是這樣的不樂意,或許核

    兵器的戰爭也不過如同打水洗面,洗去了鉛華與蛛絲。可是現代人能像三國周郎

    赤壁的風流人物,談笑不驚麼?

    愛因斯坦與羅素,都說核兵器的世界大戰是不可能防止,而且也來不及防止

    了。羅素要英國人宁可降伏,像以色列人的在埃及為奴隸四百年,亦還可以有歷

    史。他這意見人們當然是聽不進。他若把這回的戰爭人類有全滅的可能的話再說

    ,也知聽的人怕煩,但是說說他自己總可以,他道、“一九六二年我九十歲,其

    時世界上的報紙將登載,英國的數理哲學家羅素死亡的消息。”他是把大戰爆發

    看得這樣近。

    現代的人類縱有諸般不好,但若就此全滅了,到底是冤屈的。這一晌我久久

    心裏解不開,原來也是為這件事自己對答不上來。我幾次甚至想到要自殺,因為

    至今為止人類的歷史若被證明了竟是這樣的不莊嚴。而同時我亦冷靜地把一部放

    射能的試寫電影都看完了。這部電影是記錄的日本幾個大學把放射能施于鳩與金

    魚的試驗,與廣島長崎醫院裏放射能病人的容態對照,中山優與池田可是中途不

    忍再看,離開戲院了。

    以此我亦懂得釋迦與基督的哀痛,他們都是面對著人類的大劫數,一個悟得

    了解脫,一個則懇求上帝拯救。可是現在的問題比他們那時候的更嚴重,核兵器

    的戰爭把人類全滅了,那就無論涅樂或上帝乃至中國人的天亦一概沒有了。天亦

    是因人而纔有的。歷史至今是無明的東西無常,文明則有常,這回可是一概全滅

    ,從來的破無明,說文明,皆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

    呂仙學點金,聞說五百年后還為鉛錫,遂不欲學。若文明亦有朝一日頓成灰

    塵,我亦宁可自始即不要這樣的文明了。所謂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那呂仙,是

    以此一念,故其道成,得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光。

    釋迦于其所悟得,要人為此出家,好奉持不失,基督亦離去世俗,專為奉行

    其所謂主的道,他們對于大法,得之則生,不得則死,認真鄭重到如此,乃至屈

    原的問天問漁父,上下而求索,近來我都同情。但是我亦仍舊不喜,仍舊不服。

    倒是孔子說的對、“未知生,焉知死。”世界上惟有中國人不把死當作一個問題

    ,以宗教或哲學來解決,而只有喪禮與祭禮,喪禮與祭禮乃是生人的行事。原來

    核兵器時代的劫數亦不能作為一個問題的。現在是惟中國的事尚有得可以想,此

    外印度亦大概可以避劫。日本危險,日本民族有一種悲,使人心裏解不開。

    若把核兵器戰爭的毀滅當作一個問題,那是怎麼思省也不能有解決方法的。

    可思省的只有是今天的生人的行事。事實上現在一般人都是只顧目前,羅素的警

    告也無用,你尽管罵他們沒有出息。但若真有大辦法,亦只能從思省眼前現實生

    活而來。漢朝的話講到人生如朝露,聖賢不能度,要求不死術,多為藥所誤,結

    句是、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這就是知生為上,此外不但羅素的警告無用,乃至雖釋迦基督復出,亦是不能度

    ,而裁軍會議與巨頭會談則多是亂用藥罷了。

    世界各民族皆有死的問題,連日本亦有伊奘諾尊追亡妻入于黃泉之說,可是

    中國文明能沒有死的問題。

    近來我曾經費盡心力亦發見不出解決核兵器時代人類全滅的問題,但亦到底

    忽然明白了根本不應把毀滅作為問題。我倒是“今日相聚,皆當喜歡”知者與

    短見者原來似是而非。

    如此,我今且來逍遙遊,遊于日本。屈原的“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

    桑”是將上下而求索,我可是亦不為求索解答。

    一年暑天,我偕池田參拜伊勢神宮。那裏溪山迴環,及行至神宮入口處,則

    豁然敞陽曠遠,如朝廷的開向萬國八荒,這就已氣派非凡。到得神宮柵門前,只

    見柵門關著,裏邊地上舖的鵝卵石,如太古洪水初退落時,日本人的祖先是來到

    此地做起人家。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拆掉重建,這種新意,便好像新做人家三年飯

    米香。

    那建築的形式好到不落宗教,外面山門與木柵關著,望進去二門也關著,但

    沒有幽邃恐懼,使人只覺是天下世界正有許多大事要發生,卻可比茶道,好到不

    落思想感情。日本人來到這裏,是子孫來到祖先的面前,分明有自身端然。我與

    池田參拜罷,轉過坡嶺,尚望見殿脊橫插著一排衝木,兩頭鍍金,煌煌的照耀在

    海天雲日裏,原來當年他們的祖先在這裏做起人家,是有這樣的揚眉吐氣。

    伊勢神宮是祀的天照大神,正殿的鄰近,山坡處尚有小神社二,一祀她的和

    魂,一祀她的荒魂,池田讀了題額,驚異道、“天照大神也有荒魂?”山坡處再

    過去是素盞嗚尊的神社。日本的這和魂荒魂,是與中國的性命之學,印度的佛性

    與無明,同樣偉大的發現,不像西洋的善與惡對立。尤其那素盞嗚尊,非常亂暴

    ,若在西洋,他必定成了撒旦,但在日本他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閒常我覺日本男人有他們的非常野蠻可惡,他們卻又壞到怎樣亦臉上有一種

    天真,叫人不知要怎樣說他們纔好。如今我纔明白他們倒是素盞嗚尊的嫡派子孫。那素盞嗚尊,古事記裏講他因不見姊姊而哭泣,哭得發起脾氣來,他“登!登!登!”的爬上天去,天都為之搖動。他在他的姊姊天照大神那裏搗亂得不成話

    ,結果又被驅逐下來。可是這位素盞鳴尊,他卻又是和歌的始作者。是他開闢了

    日本國土,他斬八歧大蛇的劍至今傳為日本皇室三種神器之一。

    古事記裏記素盞嗚尊一到高天原,天照大神以為他是來奪國,他再三立誓說

    沒有領土的野心,姊弟二人講好許多條件為證,隨后他卻搗亂高天原的田稻,他

    姊姊在織布,他生剝一匹小花馬投入殿內,又于天照大神嚐新時,他置糞于其座

    席下,坐得天照大神一屁股都是糞便。這裏使人想起中日之事,日本兵打到中國

    ,即也曾與汪政府要約為信,可是他們在中國的搗亂,有的叫人看了簡直無話可

    說。那天照大神,后來是為氣他,又讓他,自閉于石窟。中國文明這次亦是因為

    日本人的搗亂,關閉在共產黨的石窟裏去了,至今天下黯淡。

    古事記裏的天照大神,后來是經多神相勸,她纔又出來了。于是諸神皆對素

    盞嗚尊的批評不好,就這樣把他逐降了,連請求一宿,過了大風雨再行,亦不答

    應。日本人今番即不但朝鮮人,連東南亞諸國人皆對他不好,如素盞嗚尊的不結

    人緣。但他還是要開出新的歷史的。

    現今的世界,有一位美國的總統艾森豪是正經人,與又一位蘇俄的頭兒赫魯

    雪夫是大流氓,他們兩位都在隨意的說起核兵器大戰,要打就打,而你連正經亦

    正經不過艾森豪,流氓更流氓不過赫魯雪夫,你卻來擔憂核兵器的大戰,豈不是

    上海人說的鴨水臭!我喜愛那素盞嗚尊,他至少流氓得過赫魯雪夫。

    以此我決不再作那樣徒然的擔憂。我且亦不再對艾森豪威爾及赫魯雪夫他們

    的風采發生興趣。我真喜愛自己是在日本,看看日本的市井男女都還比那班人有

    好風采。我而且是暫時把對于世界的經濟政治軍事及外交會議的觀察來忘懷的好。原來現代人的窮屈正因為太切題了,連報上的懸賞徵文也是推理作文,叫你只

    把一定的字填進空格裏。正如推理作文的不可能寫出好文章,美國的與蘇俄的頭

    兒們今在做的是太切題了,所以無救。我不如看看菜館裏的女侍們執巾捧盤,倒

    是看出苗頭來亦未可知。

    有個相識的華僑在新橋開上海菜館,我每無事經過就進去玩玩。女侍當中有

    個姓勝岡的,生得白晢長大,相貌好像溫州的吳天五太太,她的腰身使我想像愛

    珍十八九歲時的春風歲月,人世的情義,皆成了她的人的深穩與明麗。而一班女

    侍當中亦是她手腳最勤快,做事看得入眼。我在二樓看她們捧盤遞菜奔走,大家

    一樣年青,都是著的制服與釘有襻帶的白鞋子,惟有著在勝岡身上腳上便自不同。

    這家飯店好生意,又兼中國菜館特有一種世俗的繁華熱鬧,此刻正上市,但

    見一派沸沸揚揚,樓梯口走路處女侍們絡繹如梭,眼睛鼻頭都要闖在一起。其中

    勝岡捧著一大盤紅燒海參進五號房間,卻被客人嗔道、“上菜不要這麼急!”只

    得又捧了退出來。夾在忙頭裏,這應當是很尷尬,亦不知是誰錯了,但是她笑了

    ,其餘幾位女侍也笑了,真真是青春的奢侈不介意。我當下忽然覺得中華民國現

    在的尷尬,對于毛澤東這班客人,亦是可以好到像這樣的不介意。

    除夕我也是在這家飯店赴宴,席散后我還留在那裏玩一歇,看店裏收了市,

    女侍與廚役們喫年夜飯。女侍們皆除了制服,換上新衣粧。勝岡也換上了家常的

    打扮,就見得是個人世的女子,而為女侍的職務此刻乃另有一種新意。她只撲一

    點撲粉,亦臉上身上有著細細的香氣,雖是細細的,卻香得來無幽深,連香氣亦

    是她的人的條達。她的笑語,她的坐相,使我覺得今晚真是佳節,她是大人,而

    我則如昔年小孩時看堂姊姊,當下不禁看得獃了。

    她們拼起長檯子,連廚役坐攏來二三十人,滿檯子倒也是山珍海味,觥籌交

    錯,勝岡面前堆著一大盤蜜柑,那橙紅的顏色和在燈光裏,也都成了是除夕的喜

    氣,青春的精神。幾個廚役都是男人,有一個上手姓早川,生得濃眉大眼,三十

    年紀,他是手段也有,脾氣也醜,喫醉酒就罵人打人,前一時有個女侍與他口角

    ,就被他打過,那女侍挨了打,也居然不鬧,而其他的女侍們與廚役們見了這樣

    打人的事也居然不怪。而現在這早川,就喫酒喫到半中間又亂暴起來,而與他同

    桌喫年夜飯的女侍們竟是沒有一點憎惡之意,也不驚恐,還對他有好意,單為敬

    他是個男人。我留心看看勝岡,她也一樣,我當下不免悵然。但是轉念一想,我

    隨亦懂得了那早川的確是好一條男子漢,他此刻在筵席上,就如同素盞嗚尊在高

    天原。日本的神,果然即是庶民。

    如此我忽然生出一種安心。原來天災與貂,在于栗鼠是不可抗的,但在于人

    ,即天災可以消防,貂更可捉了來做皮袍子。如今對于核兵器戰爭的劫數,在于

    人類,簡直是想不出法子,但在于神,則大概是想得出法子的。但西洋人求神,

    不及日本人的自身即是神。

    我所以歡喜住在日本。前回正月初一我與愛珍及女兒咪咪到淺草觀音廟燒香

    ,我抽的籤曰、“紅雲隨步起”我讀著不禁笑了,我的流年自己知道,我的問

    本來只是隨意的問問,而菩薩亦是因為新年新歲裏,未能免俗的說句吉利話兒。

    如今又是二月裏我的生日已過,一日陪愛珍到入國管理局辦一項手續,卻得那女

    職員說可以不需了,如此馬上就回來,路上且去逛公司。

    在東橫百貨公司七樓看了原子力展覽會。還看了京都名物觀光會,也在七樓。愛珍說肚餓,陪她到八樓食堂喫鰻飯。那食堂容得數百人,有的老老小小拖了

    一群,想是鄉下來的。愛珍只顧看他們,與我說、“日本人真喫得落,你看鄰桌

    一個婦人,她把一籠蕎麥麵來喫了,又把她的兩個小孩喫剩的壽司、還有一碗紅

    豆(米+麼)(米+茲),統統來喫了。”我聽了也望了望,好意的一笑。

    我覺得這樣的春天好天氣,玩玩公司真是可歡喜。以前我與一枝亦到這食堂

    裏來過,那時也是,今天也是,只覺對于現前的日本乃至天下世界沒有意見。便

    是剛纔看的原子力展覽會,亦只覺得它是好的。我還繫情于那京都名物,有一種

    艾菁餅,是與我鄉下清明的艾菁餃一樣做法。

    五

    基督乃至釋迦,他們都不說要打天下,開創新朝,中國人現在卻是必要打得

    天下,開創得新朝,纔好算數。我也不去曠野裏祈禱,也不去雪山裏求道,我是

    比西洋與印度的哲人更真實的生于憂患。

    印度的是佛境,日本的是神道,中國的卻是仙意。中國從來求仙者,秦皇漢

    武張良李白蘇軾皆是用世之人。蘇軾有安期生詩,曰“安期本策士”還有我喜

    歡的即是那首漢朝的樂府善者行、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飢不及餐。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

    一個人可以是這樣的生于現實的憂患,而滿腔俠氣,變得都是仙意。

    前年士奎回香港,他是受小寶之累,又在日本的居住證已到期,但亦是因為

    他自己在那裏膽子小。他間繼娘資助旅費。士奎也是白相人,愛珍念他過去在上

    海時待繼娘總算不錯,當下就湊給了他十萬日圓。可是酒吧的生意不能賺錢,乃

    至年關逼近了,店裏就差這數目發不出人工。愛玲知道我是不輕易求人的,莫要

    為錢的事朋友有了介意,那就值多了。但她不說我也知道,一日我就說去問尾崎

    士郎借,愛珍道、“尾崎是曉得世事的,他也不算是借,不會要你還的。”我就

    問尾崎借二十萬圓,翌日他差人送來十萬圓,我在收條裏寫了明年桂花開時還他。后來咪咪告訴我、“前日媽咪哭了,與我說你爸爸是真心實意待媽咪,敬重媽

    咪。”愛珍有這樣的感激,可見她的俠烈一似當年。她時時在心記得要還這筆錢

    ,到待翌年八月,她節省下十萬圓交我去還尾崎,尾崎果然不收。

    我現在就是不尚虛華,不但對朋友,對世事都是如此。我可以了解甘地的手

    紡車,甚至亦了解中共的掃蕩一切,但是一面我好比是在做一種樸學,把現前的

    東西一一加以考校整理,像我以前接辦大楚報,起先各部門我都親手摸到,然后

    可以大變革亦只行于自然。現在人家在那裏批評人才、事情、物品、與流行的樣

    式,我只是聽聽,不參加意見。我這樣的慎重,實實因為當今真是個大變動的時

    代,許多東西像鯉魚跳龍門,跳得跳不過都還未知,生的則是得生,死的則是得

    死。

    平常我驚憂原子能時代產業與生活方式全改變了,也許連家、國、天下,統

    統沒有了,這豈不是又要被美國人說得嘴響了?但是現在我曉得不會如此。旭化

    成公司如今即在製造重水,應用原子能于改進人造纖維,而且開始出產誘導彈,

    而我聽宮崎輝專務說到這些,只覺是現代的謙謙君子,對于新產業有這樣的安詳。

    原來原子能產業的時代,亦只要是人世有禮。禮者尚異,單說建築物,自古

    宮室、城堞、衙門、店肆、作場、倉庫,體制各異,現在亦水泥鋼骨的大廈,為

    工商業之用的建築物,不能說是不好,不好乃是把住宅的建築體制亦同于公司的

    寫字間,甚至同于倉庫。又如月賦,購物分期付款,這在開店添置生財是便利,

    但是一份人家亦流行月賦,新式家庭的預算弄到像商店的一樣,或根本把家庭當

    作不過是職場的一部分,等于宿舍,那就是不知禮了。我們將來的生活方式,亦

    決不會是展覽會裏原子能都市模型那樣的無情無義,卻是住家依然可以有日本式

    的迴廊與庭院的。

    平常我又憂懼中共政權若年月久了,會不曾把漢文明根絕?我為此非常認真

    的觀察敗戰后經過美國式大變革的日本,其實也並沒有走樣,那種新的好法與壞

    處仍是日本人的。印度今獨立解放了,過去二百年英國的殖民地統治亦沒有傷及

    印度文明的根本。俄國的共產革命已四十多年,斯拉夫民族的品格也還是那樣。

    中國的事,如此我纔亦新有一個信實了。

    而眼前核兵器戰爭的危險若還度得過,是只有靠文明。文明在格物。人類自

    從知用石斧至出現原子能產業,皆只是制物,要把物如何如何,而格物則不生問

    題,斷絕諸緣,因為真是天上人間,與物相見了。日本女子穿著和服,她的人與

    衣裳的那種好法,亦因為是格物。一到達這個境界,即是“止于至善”故和服

    可以百年如新。而西洋的宗教與哲學則是在制物到格物之間翻飛搶撞的蝙蝠而已。西洋東西的阻隔即是因為不能到達這境界,所以永遠在追求,要止也不能止。

    國事我今不去多想,好像荷葉擎的水珠,多想怕會搖動盪出。又好像一盞燈

    ,連風信都不許有,卻會忽然爆出燈花來。我于形勢消息,竟不是研究,而是偶

    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中國不會像蘇俄的也共產數十年,而是自有其解脫之方。

    匈牙利的暴動亦自是匈牙利的,而中國則將以內戰,共產黨內部叛變與民間起兵

    相結合。自從毛澤東下台,此新形勢已一天一天顯明,還比可想像與期望得更好。

    一日我遊于多摩川畔,那裏登戶驛過去有一株古松,其齡或曰八百年,或曰

    五百年,總在德川家康入江戶之前,這回是中山優陪我去看。兩人沿向介丘遊園

    背后的山邊走去,此地就有許多好松樹,我一面欣賞,一面與中山優說話。松樹

    自是多姿,獨樹已奇,連林亦好,我皆看了記在心裏。隨后到一坡阜上,那裏是

    個神社,有兩株大松樹,那樣的有精神,不像是長上去的,卻像是渴虯怒馬的奔

    馳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幹上,覺得心都震了。我連讚“好樹好樹!”

    一轉身前面一棵大樹蓬蓬然,把天空與遠山都做了只是它的背景,走去應當還有

    千步之遙,可是好像就逼在眼睛鼻頭前。我不禁大喫一驚,問中山優、“那是棵

    什麼樹呀?”他答、“就是我邀你來看的松樹。”我即刻慚愧,怎會專為來看的

    ,見了卻不相識!

    兩人到了樹下看時,原來這叫稚兒松,生在路邊田隴上,只見其枝柯條葉平

    正分佈,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無奇矯之處,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好法!樹腳下先

    有一對男女在那裏,大約是近地專修大學的學生,觸目只覺不相稱,而這不相稱

    也好。我抬頭仰望,竟不是大樹參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來戲樹。那樹幹裏滿是

    生命力。我單是望望,也可比相撲的氣合大喝一聲,我身與樹幹的生命力撲打在

    一起了。而中山優卻又與我講起日本,這又是與眼前的風景不相稱。可是當下我

    也毫不相干的竟想着中國的事,只覺我亦可與之像相撲的氣合一聲撲打在一起,

    而且它可以是像這稚兒松的于已有諸形態之外的好法。

    我為什麼要這樣的念念于政治呢?因為我是天涯蕩子,不事家人生產作業。

    因為“既生瑜,何生亮”一龍九種,天這樣的生了我。因為當前真是個大時代

    ,全世界的人們,明天就要有個大決斷,而今天是該來個大反省。

    我是蕩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實,日本畫家橫山大觀每趁火車,他一小時前

    已到車站,宁可早等,怕萬一失誤。人生原來是不可以有萬一。我寫山河歲月與

    今生今世未成,連乘飛機也避免,怕說不定遭難。除非等到這兩部書部寫成出版

    了,我決不東撩西撩去創立新的事業計劃。

    一日在宴會上,清水董三說、“今時在日本對于中共的研究,不及在美國與

    香港,因為研究的熱誠是從志氣生出來,日本人今對中國的事無志氣。”我當下

    聽了忽然很感激,因為我想起了自己做學問的辛苦悲喜,雖然他說話的本意與我

    無關。我很能了解釋迦的要萬人乃至眾生都傳誦他的經,歡喜奉行,要大家把他

    的經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我很惋惜沒有好的日文翻譯使尾崎士郎可以讀山河歲月

    與今生今世。

    但釋迦的是太當真,太鄭重了。基督更責備群眾、“凡是有耳朵的都應當聽

    ,凡是有眼睛的都應當看。”有股兇相。愛珍道、“白相人到處有風光,是他自

    己會做人,講過閒話六開,並非人家敬他是應當,要說應當就難了,豈有可以是

    這樣兇相的?”而比起基督,釋迦的是慈悲,這又使我為他難受,覺得委屈。倒

    是白樂天箋元稹、

    莫怪酒后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

    不過是跌宕自喜,這就非常之好。他這樣巴巴結結的告知元稹,箋裏竟還說、“

    每被老元偷格律,曾教短李伏歌行。”這怎麼可以!

    而現在是楊柳如線,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結結的想

    要告知愛玲,如此頓時我又不自在起來。卻聽留聲機唱草橋結拜,銀心忘記是喬

    裝,叫、“小姐!”袁雪芬扮祝英台叱止她、

    哎!小姐好端端的在家裏,你提她做甚?

    她這說白一個字一個字嵊縣音咬得極清楚,我不禁笑了。真是好端端的我心煩意

    亂做甚?

    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

    至四十八年三月寫成。文體即用散文記實,亦是依照

    愛玲說的。承服部擔風老先生為題字,卻誤作今世今

    生,但是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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