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这件藕色衬衫。你头上戴什么,就戴这个黑发卡?”
“妈,你不要管我了。我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你越管越糟。”
“好好,你自己打扮吧,尽量显得精干点,头发不要扎起来,可能效果好点。好好,我不管了。”何慕贤转身进了厨房“姥姥,烤鸭要不要从冰箱里拿出来醒醒?鸡呢?炖好了?吃白蘸还是红烧?汤就做鱼丸汤吧,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南方人,爱吃鱼。”
“我弄吧。”姥姥正在盘盘碟碟、红绿一片的大案桌上切鱼、切肉、切菜。
何慕贤站在门厅四下里瞧着,一会儿铺整一下沙发上的浴巾,一会儿把彩色电视机旁那个塑料长颈鹿摆摆正。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准备接待一个客人。
女儿的婚姻大事始终解决不了。好的没有,不好的看不上,眼看着人越来越胖,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三十了,做母亲的真急了,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总不能一辈子当老闺女吧。她一对女儿提起这事,女儿就冲她烦“你越管越糟。”她也确实感到欠着女儿。范丹林这几年的情况,她们不时有所耳闻;出国,读硕士,作报告,上报纸,每每刺激着她们。女儿为此常常整日发呆。她作为母亲对十年前的硬性干预更是后悔不迭。谁让她是个驯服的政治工具呢?
打听到范丹林还没结婚,一个月前,她犹豫再三后给范丹林写了封信:“过去,极左的政治毒化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作为长辈我常常很后悔,伤害了你,也伤害了红红。十年过去了,希望你能原谅我。在我不安反省的同时,常常想起你,红红和姥姥也常常想起你。如果有时间,请你来家里玩玩”
半个月前,为了女儿,在未收到回信的情况下,她不顾尊严又给范丹林写了封信。这次范丹林回信了,说是这个星期天来。今天一早,全家就处于一种忙乱的兴奋中。
有人敲门了,可能就是他。
“谁呀?”她问,连忙去开门。
范丹林直直地立在门口。“伯母,你好。”他很礼貌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红红,丹林来了。”何慕贤连忙回头喊道“快进来,进来吧。”
万红红一边理着头发系着裙带,一边跑出来,因为兴奋,她的举止有些慌乱。“丹林。”她有些不自然。
这就是他曾经那样爱恋的万红红?过去的学生气一点都没了,胖得像个大妇女。这让他失望。那种要报复一下的欲望都因此弱化了。
“姥姥在吗?”他矜持地一笑,按既定方针彬彬有礼地问。
“在呢,你进来呀。”母女俩忙不迭地往里让。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姥姥的。”范丹林很客气地说明。
母女俩怔愣地看了看他,脸上兴奋消失了。她们都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了。
万红红垂下眼,转过身去“姥姥,有人来看你。”她对着厨房说了一句,就扭着臃肿的身体,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回房间去了。
“丹林,进来吧,姥姥在厨房呢。”何慕贤目光闪烁地说道。
他站在门厅里,既看到了万红红房间床上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衣裙,也看到了厨房案桌上的鸡鸭鱼肉和菜蔬,万红红刚才那激动的眼睛,何慕贤那殷勤的笑脸,都让他感到报复得到实现的满足。然而,他又有些心软: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姥姥在围裙上揩着手从厨房出来了。
“姥姥,您好。”范丹林亲热地上前拉住了老人的手。
十年前,惟有这位老人对范丹林没有任何歧视,始终抱着善良慈爱的态度。
姥姥自己的成分是资本家
百货大楼是个繁华的商品世界。那样多的漂亮衣裳,那样多的选择对象,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从里面出来后,林虹发现自己只买了一双急需的拖鞋
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范丹妮挎着精致的鳄鱼皮小皮包,迎着来看电影的人流,在最显眼的位置站着。她保持着亭亭玉立的优美姿势,和每一个相识者打着招呼。“丹妮,你等谁呢?”人们不断地问她,她便显得活泼可爱地笑笑:“啊,等个人。”其实她谁也不等。每次看电影,她都要这样迎着人流站在门口。她愿意人人都注意她,她总要把自己看做小姑娘一样地卖弄纯真,当一些中年男性确实这样对待她时——他们叫她小丹妮,戏谑地称她为“我们电影界最纯真的天使”——她便完全进入一个年轻姑娘的角色,用极为天真的表情娇嗔微笑,用同样天真的声音说话。她撩头发的动作,她转来转去使裙子摆荡的仪态,她瞟人的目光,都显得纯真极了。
范丹妮去看一部内部电影,走了。林虹一个人来到美术馆。
一楼第一展厅陈列的是清代山水画的临摹画展。一踏进去,就有一派宁静淡泊的山光水色。一幅幅山水画下,缓缓移动着观画的人群。她从小学过国画,这些年闲暇寂寞时也常常画几笔。现在,立身于这么多清代名画的临摹本前,她仿佛一下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与京华闹市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清初代表画家之一弘仁的画。黄海松石图,清俊峭伟,新奇有致,那壁立的岩崖,那在岩崖上横生竖立的青松,那在若有若无的云雾后淡远的山岩,都透着一股峻峭而淡泊、悠远而沉静的气息。
弘仁,安徽歙县人,明亡有抗清志,赴闽从建阴古航禅师为僧。超尘拔俗,不近功利,大概才能有这种比山水还宁静的山水画吧。
再看他这幅幽亭飞瀑图,迎面壁立的很宽的悬崖,右侧一道飞瀑银河般泻落而下,下面一潭清水,近处左侧岩石错落堆耸,岩顶几棵树下,小亭幽立。这是一个与尘俗隔绝、幽静奇绝的小天地。坐在这样的幽亭上,看着清逸孤独的飞瀑,该有怎样的心澄目洁啊。你会觉得百货大楼中那摩肩接踵的喧嚣是那么令人生厌,烦不可耐。
山水画能陶冶性情。
这几幅是髡残的画。
苍山结茅图,竖幅,山,树,路,从高天蜿蜒迤逦而落,然后稍现平缓之势,便在近树掩映中静静地出现茅屋。画中那含蓄的苍然、寂然、淡然、幽然的意境真有一种言语难道的宗教般的空灵和谐。令人心目苍茫,怅然如烟。
什么样的笔法才能描绘如此的意境?
髡残,年轻时便落发为僧,云游天下,后定居南京牛普寺,多病寡交,寂寞一生。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心境,才化为那样的山水画吧?
这是八大山人的画。
远村图,山色苍茫,天地荒远,人烟稀寥,烟云惆怅。凝视着它,目光渐渐恍惚,你会觉得自己也走在那通往远村的荒寒寂寥的山路上,天地萧疏苍凉,人生虚无迷惘,真想把自己溶化在烟霭中,淡淡地化为乌有。
溪山图,浑朴宁静,明净秀逸。那山、那天、那树、那石,都在一种安谧圣洁、不可污染的清泊之光笼罩下,一个超脱尘俗的、净朗悄寂的仙境。看着它,你会觉得超出了自己的形骸,无声无响地踏入了仙境,盘桓于山间树下,整个身心都溶化在一片淡泊清静中。
八大山人的画,显然比弘仁、髡残的画造谐更高,感染力也更大。这位明朝宁王朱权的后裔,明亡后削发为僧,后又做道士,号八大山人。其一生中,对明朝覆没怀痛于心。看着他的画,她不由得生出的想法是:功名利禄有何意义呢?面对溪山图的净朗淡泊的仙境,看这喧繁闹乱的京都,像个大蚂蚁窝,人们在这里忙碌钻营着,懵懵懂懂,愚昧可笑。自己还不如找个远村,在那儿作作画算了。
这几幅是石涛的画了。
石涛,同八大山人一样,也是明朝王族后裔,落发为僧后,释号原济,又号石涛。他难忘自己悲惨家世“一生郁勃之气,无所发泄,一寄于诗画。”
看他这黄山图,烟云如海,苍苍茫茫,黄山隐现,雄伟奇绝,意境浑朴,笔意豪放。再看他这幅惠泉夜泛,那夜色,那水光,那小舟,那岸上的稀疏树林,都如梦境一般轻柔恬淡,充满着朦胧的诗意。他这幅晚年自画像大涤子自写睡牛图,一个富态老头微微闭目,坐在一头短腿的老牛身上——牛昂着头一步步慢慢走着——让你感到人生亦不过如此的苍凉。
她久久地在这幅睡牛图前伫立着。
自己现在看到的这四个人,正是所谓清初“四画僧”他们的沉沦身世,他们的悲愤伤感,他们的佛道思想,他们笔下的山水,都溶为了一体。这四位清初的代表性画家,都出家为僧,这里难道没有深刻的道理吗?
她突然发现,这一幅幅淡泊的山水画对她的陶冶,恰恰与她从昨晚踏入京都后被刺激起来的现代化生活的欲望相反。
余下的画,她随意浏览着看过了。以“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为代表的娄东、虞山派“正宗”山水画,她不喜欢。这些得到清代王朝推崇的正统派山水画,技法高超,但却笼罩着一种富贵堂皇、优裕满足的沉闷气息。歌功颂德出不来好艺术。
当她走出第一展厅,进入第二展厅看当代青年国画家画展时,在门口放着留言簿的桌子旁,遇到了一群正在热烈交谈的人。几个外国人正与几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洽谈着什么,听得出来这几个年轻人是这个画展的参加者和组织者。外国人要买他们的画。有两幅竟肯出五千美元一幅的价钱。林虹有些惊愕。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拮据的钱袋——她为这种联想感到庸俗,但还是禁不住这样想到了。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听出来她也是这个画展的参加者,正在一群男性的包围中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她长得很丑,一脸雀斑,但因为打扮入时,又处在一个众星捧月的地位上,居然也像个皇后。几个记者正伸着录音话筒向她提问,她回转身,指着“前言”牌旁的第一幅画河魂在讲。那是她的作品了。林虹看了一眼,有那么点现代派味道。并不见得怎么样,她可以画得比这好。
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顾晓鹰。他正和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说话,好像在请他写一张条幅。老人点头敷衍着,想离开他。
她准备躲开。
顾晓鹰一转眼发现了她。“林虹。”顾晓鹰招呼道。他的神情表明他并没有忘记昨晚在火车站的冲突,但也说明他并不在乎那种冲突“你也来看画展?”
顾晓鹰的招呼,使不少人都转过脸来,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个漂亮女人,那些原来不过是条件反射地转过来的目光都闪动了一下,亮了,连被簇拥的那位“皇后”也把目光停在了林虹身上。
“这是谁呀?”有人问顾晓鹰。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顾晓鹰说“这位叫林虹,我的啊,一个一言很难说清楚的好朋友,还要告诉诸位,她可以说是位还不肯露面的女画家。”他的话含着要和林虹重新搭讪的死皮,也含着要难堪林虹的恶作剧。
“我可以认识你吗?”那位女画家走过来伸出手。
“你是北京的吗?”一位留着长发的青年男画家也走过来,他是这个画展的核心组织者“我叫汪子平。你的作品愿意拿来展览吗?”
“你的画能让我先看看吗?”一位一直在洽谈购画的外国人也走过来,用不熟练的汉语问道。
顾晓鹰微笑地打量着这个场面。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逢场作戏能产生这么大效果,他感到有趣。看看她怎么办,总不能对这些人也放下脸发火吧?
“小虹,是你?”那个刚才被顾晓鹰纠缠的老人突然眼睛一亮,认出了林虹。他颤巍巍地走过来。
“是我,栗伯伯。”林虹也认出了对方,连忙上去握住老人的手。这是著名的国画家兼书法家栗拓方,是林虹父亲的至交,也是她小时候学画的老师。
“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还画画吗?”老人一时不知问什么好。
林虹握着这双画坛权威的手,一个明确的感觉是:如果她要走美术这条路,这就是一个靠山。她在京都并不孤立。
看见栗拓方对林虹的异常亲热,林虹在众人心目中更抬高了身价。
“你的画拿来展览吧。”
“您的画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我准备购买、收藏。”
林虹扫了旁边的顾晓鹰一眼,然后转向那些问话者:“是不是把画拿来展览,我还没有思想准备。您要看我的画,可以,也请过段时间。”她很矜持地答道,心中掠过一丝对顾晓鹰的冷笑。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确了今后要走的生活道路。她不要那些清心寡欲的淡泊,她淡泊够了,谁愿意淡泊就淡泊去吧。她将一步踏入京都,她将跻身于现代化的时髦角逐中,她将争名夺利,要活得有声有色,活得让人嫉妒。
——为了自己,也为了一切伤害过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