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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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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心一定与燕阳长得非常相似,否则,众人不会不起疑心。

    回到永华大厦门口,见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渍,一去无踪。

    昨日的三条人命,从此消失,像没有出生过一样。

    从心叹息。

    她找到了学习英语的社区中心,马上报名。

    有人向她搭讪:“新抵?”

    从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钟就到,不用乘车,可省下一笔车资,难怪破旧的永华大厦挤满住客。

    有一家茶餐厅贴出聘人招纸。

    她走进去应征。老板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么?”

    "厨房清洁。"从心说。

    "长得漂亮,何必躲在厨房,你做楼面吧。"老板娘说。

    从心嚅嚅说:“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读书。”

    "早上六点到三点,可适合你?”

    "好极了。"老板娘看过她的护照。

    "明日来上工吧。”

    真是金山,从心欢快得跳跃起来。

    街上阳光普照,蓝天白云,都叫她无比振作。

    她买了日用品,匆匆回永华去。

    如果经济情况允许,她过些日子就可以搬出来,再过些日子,可以寄钱回家。一进门闻到咖啡香。

    张祖佑靠在安乐椅上盹着,身边,放着一台手提电脑。从心走过去偷看一下,只见荧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个知识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写什么?从心但愿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来了?"他苦涩地问。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语气讽刺。

    从心不以为意,"你怎么知道,是风凤茶餐厅女侍,早出早回,下午进修。”

    张一怔,没想到真是劳力工作,一时沉默,过一刻才说:“极之吃苦,会站得双腿都肿。”

    从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为你回喜鹊去,对不起,小觑了你。”

    喜鹊,那是什么地方?

    从心蹲下去问:“你在写什么,英文真方便,只得二十六个字母,熟悉了字键,不用看也打得出来。”

    他讪讪地不回答。从心也没追问。

    "我想把床单洗一洗。”

    "大厦地库有洗衣机。”

    屋子里多了一只工蜂,团团钻,嗡嗡声把一切工夫做出来。从心永不言倦,年纪轻,有力气,又富好奇心,什么都肯做,每天睡五、六个小时已经精神饱满。

    自从她进门以后,张家父子生活起了变化,有人照料还是其次,多了笑声才最重要。

    三个月过去了,天气转凉,从心拿着薪水去置寒衣,才发觉生活费用不低,要储蓄比登天还难,但是她努力汇钱回家。

    她同婆婆说:“我住在朋友家,白天打工,晚上学英文,很充实,不要挂念我。"说的也都是事实。

    早上六点,天未亮,已经站在店门等老板娘来开闸,笑嘻嘻,初雪飞絮般落在她乌亮的头发上,双颊红绯绯,像个安琪儿,真是好看。

    老板娘很快把店门锁匙交给从心,她还没见过那般勤吩粕靠的伙计。

    从心有个绰号,叫风凤之花,许多年轻人借故进来看她一眼,顺带喝杯咖啡吃个包。

    从心绝不同任何人搭讪,低下头,微微笑,像是什么都听不到,又像十分明白,有种禅的味道。

    一位太太同老板娘说:“是你亲戚?长得那么漂亮,何用做女侍。”

    老板娘叹口气,"你说得对,长得一朵花似的,怎么留得住她。”

    "可是新移民?”

    "不,已有身分证。”

    "你运气好,得到一块活招牌。”

    从心也不过学别人穿白棉布衫蓝卡其裤,可是美好身段尽露无遗。

    一天晚上,她在公寓做针线。张祖佑走过来。

    "别走近,我手上有针,会刺到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要杯茶。"她去斟给他。

    "在缝什么?”

    她笑答:“替子彤整理寒衣,有洞的补一补,钮扣掉了缝上,不合穿的拿去救世军。”

    张半晌作不得声,"你都会安排。”

    "那还不容易。”

    "谢谢你。”

    "应该的,我住在这里,你又不收租金。"张沉默。

    从心想起来,"有一封信,由青鸟出版社寄来,你看到没有?”

    "呵,你看得懂英文了。”

    从心笑,"我天天拚了老命背书念生字,读英文报纸头条,总有些进步。"张点点头。

    从心要求:“你会英文,你可以教我。”

    "我,我是三脚猫。”

    "教我也绰绰有余了。”

    张却说:“子彤放学时间已到。"改变了话题。

    "对,学校安排子彤到近郊露营滑雪,一连两晚不回来。”

    "嗯。”"你放心,我有点不舍得。”

    "你与他投缘。”

    从心忽然抬起头来。

    这话不对,有漏洞。

    她站起来,"我送衣物用品到学校给子彤。”

    在学校碰到老师。

    她叫住从心,"张太太,本学期子彤的健康与学业都大有进步。”

    "那真是老师的功劳。”

    "不,你督促得好。"从心谦卑地笑。

    她放下用品,叮嘱子彤几句,才回公寓去。

    脱下大衣,发觉张祖佑已经休息。

    那封由青鸟出版社寄来的信已经拆开,搁在桌上,原来是一张支票,面额千余元,对从心来说,是笔巨款。

    出版社怎么会寄钱来?奇怪。

    她洗了把脸,躺到旧梳化上,像回到家乡一样,马上睡熟。

    半夜,她听见身边有瑟瑟响声,一下子惊醒,睁开眼睛,发觉张祖佑坐在她身边。

    鲍寓里只得他们两人,可是,从心却不害怕,她对这苦涩孤僻、沉默的男子有一定了解,他不是坏人。

    "吵醒了你。”

    "不,我已睡了一觉。”

    张微笑,"你一点脾气也没有,真好。”

    "咦,婆婆却一直说我憨蠢像条牛。”

    两个人忽然静了下来。

    棒了很久很久,从心说:“你鬓脚长了白发。”

    "是,子彤前天告诉我。”

    然后,从心轻轻说:“你一早已经知道我不是燕阳了吧。"张祖佑不出声。

    "瞒不过你的法眼。”

    "法律上我是盲人,领取伤残津贴。”

    "你心不盲。”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从心。”

    "你与燕阳有七分相像,刚进门,我真以为你是她。”

    "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

    "你愉快、勤劳、温暖,燕阳从来不是这样。”

    "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与子彤都享受你带来的阳光。”

    "你不担心燕阳下落?”

    "我同她并没有感情。”

    "什么?她是子彤的母亲。"从心大为讶异。

    "不,你误会了,子彤的母亲另有其人。”

    从心张大了嘴。

    她没想到张祖佑的感情生活如此丰富复杂。

    "燕阳现在身在何处,你怎么冒用她的身分?”

    "她已不在人世。"从心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啊,你们在乡村认识。”

    "是,叶落归根,她回家安息。"张祖佑十分欷歔。

    从心鼓起勇气问:“你俩怎会结婚?”

    张涨红面孔。

    过了片刻才答:“我同她,是假结婚,她想藉此取得护照。"呀,原来如此,从心听过这种事。

    "那时我极之贫困,眼看要与子彤睡到街上,她愿意付出一笔款项,换取身分,因为移民局查得紧,她搬进这里,住了两年。”

    从心又轻轻问:“子彤的生母呢?”

    "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因车祸丧生。"声音忽然嘶哑。

    "对不起,没想到那样不幸。”

    张垂下头,颈项乏力,软绵绵,极之沮丧。

    从心说:“一切都坦白了,我好轻松。”

    "你远离家乡,到这里来干什么?”

    "闯一闯。”

    他点头,"燕阳也是那么说。”

    他对她,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你会从此看不起我吧。”

    从心笑出声来,"我还有资格小觑人?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真怕有人认识真的燕阳,将我告到官里去。”

    张祖佑沉默,这女孩真坦率可爱。

    从心干脆起来,泡了茶,一人一杯,边喝边谈。

    张祖佑轻轻讲下去:“妻子丧生,眼睛又坏了,我抬不起头来做人,自暴自弃,酗酒、暴躁,害苦了子彤”

    "之前,你做什么工作?"他始终不肯回答。

    半晌,他问:“燕阳她去时没有痛苦吧。”

    "她很平静,她病了很久,算是一种解脱。”

    从心双眼濡湿。

    张低低叹息。

    仿佛看到当日不羁的她吊着香与他谈判的样子来。虽然他双眼不好,只看见一个蒙眬的影子,也知道是个丽人。

    "一个男人,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

    当时张祖佑十分气忿,想叫她走。

    "可怜,还有一个那样的小孩子。”

    张祖佑不由得沉声说:“不关孩子的事。”

    燕阳答:“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这样吧,我们彼此利用可好?”

    这样爽快,倒不坏,张祖佑嗯地一声。

    他们终于去注册结婚。

    燕阳晚出早归,做的是什么工作,可以想象。

    他们各有各的自由,互不干涉。

    燕阳十分幽默,曾经这样道:“真夫妻就做不到这样尊重,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挤在一间破旧的小鲍寓内,两人一起度过难关。

    从心问:“她为什么要走?”

    "她爱上了一个人。”

    "啊,她说过,是错爱。”

    "那人说,可以把她带到美国,做国际模特儿。”

    "这样大的空头支票,她都相信?”

    张祖佑牵了牵嘴角。

    也许,她不能不信,她只有这条路。

    "那人带她去纽约住了一年,后来那人失了踪,她传染到恶疾。”

    接着的事,从心都知道了。

    "她回乡之前来找过我。"从心恻然。

    是话别吗?

    "她说:‘阿张,我同你办离婚手续,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啊!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晓得为他人着想。

    "很硬净,不解释,也不抱怨,她走的时候,子彤十分伤心,他唯一认识的妈妈,只是燕阳。"张祖佑说。

    从心缓缓说:“燕阳说,她的名字,是艳阳的意思。"但是其实太阳照不到她身上。

    燕阳同她一样,是个混血儿,也是个孤儿。

    这时,张祖佑忽然说:“我累了。”

    "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那一天,在凤凰茶餐厅,发生了一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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