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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一定与燕阳长得非常相似,否则,众人不会不起疑心。
回到永华大厦门口,见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渍,一去无踪。
昨日的三条人命,从此消失,像没有出生过一样。
从心叹息。
她找到了学习英语的社区中心,马上报名。
有人向她搭讪:“新抵?”
从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钟就到,不用乘车,可省下一笔车资,难怪破旧的永华大厦挤满住客。
有一家茶餐厅贴出聘人招纸。
她走进去应征。老板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么?”
"厨房清洁。"从心说。
"长得漂亮,何必躲在厨房,你做楼面吧。"老板娘说。
从心嚅嚅说:“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读书。”
"早上六点到三点,可适合你?”
"好极了。"老板娘看过她的护照。
"明日来上工吧。”
真是金山,从心欢快得跳跃起来。
街上阳光普照,蓝天白云,都叫她无比振作。
她买了日用品,匆匆回永华去。
如果经济情况允许,她过些日子就可以搬出来,再过些日子,可以寄钱回家。一进门闻到咖啡香。
张祖佑靠在安乐椅上盹着,身边,放着一台手提电脑。从心走过去偷看一下,只见荧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个知识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写什么?从心但愿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来了?"他苦涩地问。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语气讽刺。
从心不以为意,"你怎么知道,是风凤茶餐厅女侍,早出早回,下午进修。”
张一怔,没想到真是劳力工作,一时沉默,过一刻才说:“极之吃苦,会站得双腿都肿。”
从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为你回喜鹊去,对不起,小觑了你。”
喜鹊,那是什么地方?
从心蹲下去问:“你在写什么,英文真方便,只得二十六个字母,熟悉了字键,不用看也打得出来。”
他讪讪地不回答。从心也没追问。
"我想把床单洗一洗。”
"大厦地库有洗衣机。”
屋子里多了一只工蜂,团团钻,嗡嗡声把一切工夫做出来。从心永不言倦,年纪轻,有力气,又富好奇心,什么都肯做,每天睡五、六个小时已经精神饱满。
自从她进门以后,张家父子生活起了变化,有人照料还是其次,多了笑声才最重要。
三个月过去了,天气转凉,从心拿着薪水去置寒衣,才发觉生活费用不低,要储蓄比登天还难,但是她努力汇钱回家。
她同婆婆说:“我住在朋友家,白天打工,晚上学英文,很充实,不要挂念我。"说的也都是事实。
早上六点,天未亮,已经站在店门等老板娘来开闸,笑嘻嘻,初雪飞絮般落在她乌亮的头发上,双颊红绯绯,像个安琪儿,真是好看。
老板娘很快把店门锁匙交给从心,她还没见过那般勤吩粕靠的伙计。
从心有个绰号,叫风凤之花,许多年轻人借故进来看她一眼,顺带喝杯咖啡吃个包。
从心绝不同任何人搭讪,低下头,微微笑,像是什么都听不到,又像十分明白,有种禅的味道。
一位太太同老板娘说:“是你亲戚?长得那么漂亮,何用做女侍。”
老板娘叹口气,"你说得对,长得一朵花似的,怎么留得住她。”
"可是新移民?”
"不,已有身分证。”
"你运气好,得到一块活招牌。”
从心也不过学别人穿白棉布衫蓝卡其裤,可是美好身段尽露无遗。
一天晚上,她在公寓做针线。张祖佑走过来。
"别走近,我手上有针,会刺到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要杯茶。"她去斟给他。
"在缝什么?”
她笑答:“替子彤整理寒衣,有洞的补一补,钮扣掉了缝上,不合穿的拿去救世军。”
张半晌作不得声,"你都会安排。”
"那还不容易。”
"谢谢你。”
"应该的,我住在这里,你又不收租金。"张沉默。
从心想起来,"有一封信,由青鸟出版社寄来,你看到没有?”
"呵,你看得懂英文了。”
从心笑,"我天天拚了老命背书念生字,读英文报纸头条,总有些进步。"张点点头。
从心要求:“你会英文,你可以教我。”
"我,我是三脚猫。”
"教我也绰绰有余了。”
张却说:“子彤放学时间已到。"改变了话题。
"对,学校安排子彤到近郊露营滑雪,一连两晚不回来。”
"嗯。”"你放心,我有点不舍得。”
"你与他投缘。”
从心忽然抬起头来。
这话不对,有漏洞。
她站起来,"我送衣物用品到学校给子彤。”
在学校碰到老师。
她叫住从心,"张太太,本学期子彤的健康与学业都大有进步。”
"那真是老师的功劳。”
"不,你督促得好。"从心谦卑地笑。
她放下用品,叮嘱子彤几句,才回公寓去。
脱下大衣,发觉张祖佑已经休息。
那封由青鸟出版社寄来的信已经拆开,搁在桌上,原来是一张支票,面额千余元,对从心来说,是笔巨款。
出版社怎么会寄钱来?奇怪。
她洗了把脸,躺到旧梳化上,像回到家乡一样,马上睡熟。
半夜,她听见身边有瑟瑟响声,一下子惊醒,睁开眼睛,发觉张祖佑坐在她身边。
鲍寓里只得他们两人,可是,从心却不害怕,她对这苦涩孤僻、沉默的男子有一定了解,他不是坏人。
"吵醒了你。”
"不,我已睡了一觉。”
张微笑,"你一点脾气也没有,真好。”
"咦,婆婆却一直说我憨蠢像条牛。”
两个人忽然静了下来。
棒了很久很久,从心说:“你鬓脚长了白发。”
"是,子彤前天告诉我。”
然后,从心轻轻说:“你一早已经知道我不是燕阳了吧。"张祖佑不出声。
"瞒不过你的法眼。”
"法律上我是盲人,领取伤残津贴。”
"你心不盲。”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从心。”
"你与燕阳有七分相像,刚进门,我真以为你是她。”
"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
"你愉快、勤劳、温暖,燕阳从来不是这样。”
"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与子彤都享受你带来的阳光。”
"你不担心燕阳下落?”
"我同她并没有感情。”
"什么?她是子彤的母亲。"从心大为讶异。
"不,你误会了,子彤的母亲另有其人。”
从心张大了嘴。
她没想到张祖佑的感情生活如此丰富复杂。
"燕阳现在身在何处,你怎么冒用她的身分?”
"她已不在人世。"从心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啊,你们在乡村认识。”
"是,叶落归根,她回家安息。"张祖佑十分欷歔。
从心鼓起勇气问:“你俩怎会结婚?”
张涨红面孔。
过了片刻才答:“我同她,是假结婚,她想藉此取得护照。"呀,原来如此,从心听过这种事。
"那时我极之贫困,眼看要与子彤睡到街上,她愿意付出一笔款项,换取身分,因为移民局查得紧,她搬进这里,住了两年。”
从心又轻轻问:“子彤的生母呢?”
"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因车祸丧生。"声音忽然嘶哑。
"对不起,没想到那样不幸。”
张垂下头,颈项乏力,软绵绵,极之沮丧。
从心说:“一切都坦白了,我好轻松。”
"你远离家乡,到这里来干什么?”
"闯一闯。”
他点头,"燕阳也是那么说。”
他对她,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你会从此看不起我吧。”
从心笑出声来,"我还有资格小觑人?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真怕有人认识真的燕阳,将我告到官里去。”
张祖佑沉默,这女孩真坦率可爱。
从心干脆起来,泡了茶,一人一杯,边喝边谈。
张祖佑轻轻讲下去:“妻子丧生,眼睛又坏了,我抬不起头来做人,自暴自弃,酗酒、暴躁,害苦了子彤”
"之前,你做什么工作?"他始终不肯回答。
半晌,他问:“燕阳她去时没有痛苦吧。”
"她很平静,她病了很久,算是一种解脱。”
从心双眼濡湿。
张低低叹息。
仿佛看到当日不羁的她吊着香与他谈判的样子来。虽然他双眼不好,只看见一个蒙眬的影子,也知道是个丽人。
"一个男人,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
当时张祖佑十分气忿,想叫她走。
"可怜,还有一个那样的小孩子。”
张祖佑不由得沉声说:“不关孩子的事。”
燕阳答:“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这样吧,我们彼此利用可好?”
这样爽快,倒不坏,张祖佑嗯地一声。
他们终于去注册结婚。
燕阳晚出早归,做的是什么工作,可以想象。
他们各有各的自由,互不干涉。
燕阳十分幽默,曾经这样道:“真夫妻就做不到这样尊重,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挤在一间破旧的小鲍寓内,两人一起度过难关。
从心问:“她为什么要走?”
"她爱上了一个人。”
"啊,她说过,是错爱。”
"那人说,可以把她带到美国,做国际模特儿。”
"这样大的空头支票,她都相信?”
张祖佑牵了牵嘴角。
也许,她不能不信,她只有这条路。
"那人带她去纽约住了一年,后来那人失了踪,她传染到恶疾。”
接着的事,从心都知道了。
"她回乡之前来找过我。"从心恻然。
是话别吗?
"她说:‘阿张,我同你办离婚手续,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啊!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晓得为他人着想。
"很硬净,不解释,也不抱怨,她走的时候,子彤十分伤心,他唯一认识的妈妈,只是燕阳。"张祖佑说。
从心缓缓说:“燕阳说,她的名字,是艳阳的意思。"但是其实太阳照不到她身上。
燕阳同她一样,是个混血儿,也是个孤儿。
这时,张祖佑忽然说:“我累了。”
"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那一天,在凤凰茶餐厅,发生了一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