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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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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来,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对:“将来一文不值,你会后悔。”

    “哪怕充公,我只当奉献给国家。”

    “讲得真口响。”

    三言两语,又像要开仗的样子,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公寓是父亲赠与她的嫁妆,小小几百呎,两房一厅,她实在不舍得卖。

    婚后虽搬往宽大的新家,这边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会回来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会子书,有朋友路过本市,程真总招呼他们住这里。

    三个月前卖掉房子,两夫妻一直住此处。

    董昕在身后说:“还不睡?”

    程真喃喃说:“照说,也不必切电话。”

    “又是你说的,切了电话,朋友才切实知道你已离开本市,不会一直打。”

    程真一声不响地睡了。

    半夜醒来,客厅仍有亮光,可见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来是个多情的过客。

    晃眼天就亮了,鱼肚白,是个雨天。

    程真洗把脸,出门去买报纸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个城市若有什么牵肠挂肚之处,便是它那精彩绝纶的百来份报纸杂志。

    她打开报纸看昨日的报道。

    读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声笑出来,她若笑,那么,读者也许亦会笑,只要读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问题。

    其中一张图片的说明是:“穿西装然不谙西装礼仪,站起来握手原应将外套钮扣先扣上,可是双方却敞着胸露出衬衫,同志仍须努力乎”

    程真放下报纸,十分惆怅。

    不能再开政要的玩笑了,以后该挑剔讽刺谁呢?

    董昕这人完全没幽默感,可不能拿他来开刀。

    他也起来了,正漱口。

    镑管各打理行李。

    这些日子来,程真时常出门去做新闻,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旧,随她经历了云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准备停当,坐在客厅里等董昕。

    镑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门去。

    两家的亲戚在飞机场等他们。

    程太太说来说去一句话:“有空多点儿回来。”

    程真一抬头看见刘群,挥着手过去。

    她先把一只信封塞到刘群手中“给赵百川吃补品。”

    刘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拨电话到老总家。”

    程真马上会意“是冲着我来的?”

    “是孙毓川手下,问那篇特写的记者是谁。”

    “老总怎么说?”

    “他说是集体创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听的话,迟早会知道的吧?”

    “我们也做了点儿工夫,知道孙毓川有点儿激动,至少他马上换下那只金表。”

    “做公众人物要沉得气呀!”

    “不说那个了,程真,到了温哥华,替我做一篇特写,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发展地皮为何屡次遭当地市政府阻挠。”

    “哗,那你起码要派六名记者来做六个月工夫。”

    “他买下那块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没盖一砖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蚀多少利息。”

    “可是地价一直激升”

    这时身后传来董昕冷冷的声音:“刘大编辑,到这个时候你还缠住我贤妻不放?”

    刘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劳。”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见各位!”

    程真只得大声说:“各位,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飞机去。

    只有在飞机上才没有电话找程真。

    董昕好不讽刺“说真的,到了那边,没有这一帮猪朋狗友,你何以为生?”

    程真沉默一会儿,诚实地答:“时间可以用来正视你我的夫妻关系。”

    董昕笑得很勉强“我们的关系很正常。”

    “是吗,不是已经五痨七伤吗?”

    远渡重洋,给它最后一次疗伤的机会,好就好,不好也无能为力。

    程真不再说什么。

    十二小时旅程稀疏平常,过海关时照例看到黄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税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员盘问。

    程真咕哝“几乎什么都比香港便宜,为什么还要拼老命带?”真想取出笔记簿去访问他们。

    他们叫一辆计程车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说:“我约了汤姆,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摇头。

    董昕淋浴换衬衫就往外跑。

    他这次来是应邀合伙做建筑生意,汤姆曾是他拍档,两人近一年来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飞机就得赶去相聚商量大事。

    鲍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却仍是一个建筑地盘,五六个月过去了,毫无起色,仍是一个木架子,董昕无暇去监工,工头便做做停停。

    看样子会在公寓里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脸,拨电话到学校宿舍给程功,同房说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楼下泳池游了十多个趟,全身松弛,才上楼更衣。

    随即到附近市场,买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家做好一锅汤,看毕太阳报及电视新闻,这才觉得有点儿累,打电话与当地朋友联络,都说:“来了?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吗?闷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头上睡着了。

    哪里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华灯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样车水马龙,他乡同故乡差不多,只是天际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国的天空才常见。

    程真推开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厅内有客人。

    “汤姆,好吗?”

    董曾二人捧着咖啡杯,图则摊了一地,正在密谋,程真对董昕的行业一无所知,亦不感兴趣,一直肃静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汤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们去好了。”

    她听得汤姆曾笑道:“程真从不盯着你,多好!”两个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厨房一看,只见一锅肉汤只剩下一半,稍觉安慰,也许,也许静了下来,夫妻会重新走在一起,这是她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多年来他们分头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两夫妻拥有不同的房间、电话、银行户口互不过问。

    太文明了,大有修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电话铃响起来,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妈妈,你要我现在过来看你吗?”

    “今日已经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课,怕要到下午四时许方能出来。”

    “四点多我在家等你。”

    “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关心这个问题。

    “一百年,暂时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换国旗?”

    程真斥责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么,换旗帜有什么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课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闷死人。”

    “一点儿不错,妈,他们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见。”

    “明天把‘他们’也叫来吃顿饭。”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见过程功的生母,在银行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手持寰宇通无线电话讲个不休,程真过去拍她肩膀,她抬起头,笑一笑,做一个通电话的手势,表示日后联络,可是始终没有找过程真。

    那一照脸,程真看到一张风霜悴憔浓妆的面孔,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不止,她穿着非常时髦但质廉工差的衣饰,转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还是程真的中学同学。

    毕业后只做过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从没见过那么爱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张字条:“亲爱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约我吃饭,爱人”她最终起来了,化好妆穿好衣服驾着欧洲跑车出去赴约,家务及孩子全交给佣人,午餐后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时已经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里还有这样称心如意的生活,只觉迟早要出纰漏,非常悲观。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轻,来不及节聚恒产,身后萧条,房子车子不久被银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机构收养。

    那时程功姓陈,程真几经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请领养,又经过两年漫长等待,种种繁复手续才获通过。

    过程中董昕没有提出反对,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赞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经八岁多,心头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讨好,为什么无故付出时间心血?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想清楚没有?”

    程真非常固执。

    那样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岁也乏人问津,因一般人只喜领养幼婴,女孩童年就此报销,程真发誓一定要把她领出来。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声不响,默默流泪,程真觉得心碎。

    终于签署文件,她正式成为她的养女,程功已经十岁出头。

    不过接着的日子又过得飞快。

    她把孩于送到英国念寄宿中学,她时常给她写信寄照片通电话,非常听话恭顺。

    去年成绩优异,考取奖学金,特地选温埠升大学,以便接近养母。

    程真不过投资数年,白得一个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儿,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业也这么顺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无话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欢程功,见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说。

    程真一笑置之。

    因为十七岁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与程真截然不同,她谨慎、含蓄、温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来时程真好梦正浓。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却在客房中鼾声大作。

    程真喃喃自语:“这叫什么?这简直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嘛,多好,不见面不说话也自然不吵架,过那么三五十载,白头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辆车,驶往北岸,过了桥,来到西温住宅区,找到新屋地盘,见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来。

    堡头认得她,过来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现在私家路上敷设自动融雪暖管。”

    这是董则师的物业,程真不敢乱予置评,只是颔首。

    “董则师犹未决定室内用什么色系。”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铺了又换,现在铺第三次。”

    这样两年已经过去。

    “大门也改过一回。”

    有人递一杯咖啡给程真。

    她戴起头盔,去视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楼,董太太,两千平方呎打通无间断,通向大露台,可是这样?”

    程真露出一丝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经铺妥,请看。”

    程真推开门进去,只见墙壁与天花板尚未封好,电线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观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来看都仍是个烂摊子。

    其实程真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两千平方呎空间,放张床放张书桌,无论是谷仓、马厩、货仓、平房什么都可以,拿教堂来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仑无懈可击的模范住宅,她只要一个窝。

    驾车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园十分整齐,门前有一只棚架,一枝藤缠绵地攀着上,枝叶蓬蓬松松,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竖着牌子出售,欢迎参观。

    程真停好车。

    噫,程真心一动,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则师一辈子可能没屋住,不如发奋图强,自力更生。

    她推门进屋参观。

    那是一幢间隔非常普通装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内光洁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点儿欢快,把家具搬进来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后把程功也唤来同住。

    她扬声:“有人在家吗?”

    经纪人是一位染金发的洋妇,在厨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厨房门口看见有两位华裔女士正在同她讲价钱。

    程真看到这种情形,便欲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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