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她眨了眨明眸,幽然又道:“真是如此,我只得让你吃些苦头,有些手段很是难受,却也逼不得已。”
对她话中之意,容灿只觉荒谬,正欲张嘴说话,猛地,一股疼痛毫无预警直刺心坎,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喉间兴起怪异的感觉,甜味漫将上来,两口血跟著呕了出来,血色暗红,略有腥臭之味。
“酒有毒。”他咬紧牙关,目光凌厉如箭。
“本来就是毒酒,你明知道的。”她说得无辜,主动握住容灿淤黑的右掌,观看了会儿,然后在伤处微微施力“这样有感觉吗?会不会痛?”
可能是蛇酒加重毒素运转,原本仅是刺麻的伤处经她一掐,似乎每根神经、最最细微的神经都须受到极致的痛楚,那种痛是没来由的,整个心脏紧缩再紧缩,将痛传遍四肢百骸。
容灿深吸著气,绝不喊痛,牙龈已咬得渗出血来,视线一瞬也不瞬地睖瞪住女子,一字字、恶狠狠地问:“这便是你的手段吗?”
一只衣袖,霞般的花纹,为他拭净嘴角的血污,怜惜低语,彷若催眠。
“我知道很痛,那也是没有办法的竹筒之物你还没对我说明白呢你愿意告诉我吗?”
“作、梦”痛,彻心扉。即便如此,这肉体的折磨是无法使容灿屈服的。
他忽而哈哈大笑,甩开在自己唇边轻触的斑斓衣袖。
“你愈想知道,我愈是不告诉你,今日落在你这妖女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最好别教我活过此劫,要不,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找到,把我身上的痛楚加倍奉还。”
“唉不说便不说,你何需逞能。”沐滟生幽幽叹息,手上不断加劲,她折磨人时,脸庞始终是温温柔柔,语调亦不扬不躁。“你总爱生气,动不动就冷著一张脸,你长得这般好看,该要多笑才是,像我这样不是很好嘛?你对我凶,我总是笑着,不同你发脾气的。”是的,她总是笑着,单纯的笑容下心思已千回百转,就算出手伤人,亦是一脸无辜。
容灿额上冒出豆大冷汗,右手受制,他隐忍住痛,将残存的内劲凝于左手指尖,突地上身扑近,迅雷不及掩耳出手攻击,一招锁喉扣逼至沐滟生颈部,饶是她反应敏捷、迅速格开,容灿的手指已扫过她的肌肤,留下火辣辣的灼痛。
未能一招将她制服,容灿不让对方有思考馀地,扬手朝她的天灵盖打下,此招甚是狠辣,沐滟生竟是不挡不躲,反而趋身向前,微扬著下颚,双眸如泓,盈盈地注视著他。
丰润的红唇几要贴上容灿,鼻中嗅到她独有的香气,月光下,她的眸如夏夜水面,反映出两个自己。容灿一愣,手停在半空,怎么也打不下去。
“你舍不得我死。”沐滟生拉下他的手,将脸颊轻轻偎上。
容灿又是一怔,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心中恼恨了起来。
“走开!”单臂粗暴地格开她。
沐滟生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好似眼前是个正在闹别扭的孩子。“人家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呢。你这个模样,我怎能说走就走?”
容灿以为她所谓“尚未完成”指的是火藥之事,唇边浮出冷笑“要命一条,等你来取,若想从我口中逼出什么,那是白费心机。”道完,他又口吐黑血,身躯终于倒地不起。
“能撑到这时候,也难为你了。”
她移近他,气息轻轻撩上容灿脸庞,容灿没法动了,方才发力出招抽光体内存留的气劲,如今的他只能任人宰割,望见女子的笑颜,他干脆闭上双目不去理睬,却阻止不了她的轻声细语传人耳中
“刚刚没一掌打死我,你肯定在恼怒自己吧?可是可是我心中很是欢快”顿了一顿,她音调转为低柔,轻轻地问:“你说,江湖上相传金鞭霞袖聪敏机智、貌美如花你怎么想?是不是也觉得我貌美如花,长得好看呢?”
身为女子,对自己的容貌必定是在乎的。容灿本不欲回答,随即忆及她喜听旁人称她貌美,双目睁也不睁,轻蔑地启口。
“我所识得的姑娘中,个个都比你美貌娇艳,会吟诗、会作对、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唱清曲舞垂手、下围棋比双陆,与她们相处绝不会言之无物,倒是你,你会什么?呵呵只会耍心机,喔,我倒忘了你还会耍长鞭。”
知道她汉语所知有限,容灿故意讲些她不懂的词,什么篆籀(古体书法)、弹丝(弦乐)、品竹(管乐)、垂手(舞蹈)等等,沐滟生还是首次听过,又如何能懂其中含意?
“她们都是汉家的姑娘?”许久,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汉家姑娘知书达理、婉约贞静,岂是你比得上的!”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叫著。
“汉家的姑娘最最可怜!”她下了注解,语气微绷。
“做什么!”容灿猛地睁开眼,看见她翻身跨坐在他的肚腹上。背对著月光,他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女子双腿夹住自己腰侧两边,小手握著他淤肿的右掌,两人动作十足暧昧,容灿心一紧,狠狠又问:“你做什么!”
“完成今晚来此的目的。”语毕,她由腰际抽出短匕。
见银光闪过,容灿暗合双目,心想,今日要命丧此女手中了。
匕首落下,没有刺入容灿的胸口,却在他右掌心割了三刀,她找出短匕、挥刃、回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这三刀较之方才她使劲压迫,便如搔痒一般,容灿竟是毫无痛觉。
不知她又再想什么方法折磨自己?容灿怒睁双眼正欲斥骂,见眼前景象,话便梗在喉间,气息陡地紊乱。
沐滟生跨坐在他的腹上,两手执著他的右掌,她半边的脸埋在他的掌心中,她的唇温温润润、如同暂栖的蝶,贴熨在那三刀的口子上,吸吮出腥味的血。
“你”这一切超脱容灿所能想像,想推开她,可恨身上无半分气力,他手心感受不到痛觉,或许是心理作用,对于女子游移吸吮的唇却是敏感万分,整个掌心都热腾了起来,心亦随之迷惑。
沐滟生不理会他,沉默著,专心一意处理那些伤口。
藉由月光,她每次偏开头将毒血吐掉时,容灿瞧见她双眸微垂,几分倔强,几分黯然,不知是否在意著他方才所说的话。
“你到底”随著掌心流出的污血,胸口的痛渐趋缓和,取而代之是极端的困顿,容灿强睁著眼想看清楚她,眼皮却沉重得难以抗拒,他合起眼,忽地睁开,又乏力地合起,来回四、五次“意欲为何?”他眉心皱折松开,意识终于飘远了。
直到血转为正常的红颜色,沐滟生才停下吸吮,将一边的霞袖在水中浸湿、拧乾,小心翼翼擦拭著自己划下的三条刀口。接著,由腰间取出一水滴形的藥瓶,将里头藥粉均匀撒于掌心,粉末碰到伤口立即没八血肉,淤肿淡化了,伤处亦逐渐凝结,形成又细又长的痕迹,容灿的掌纹原就复杂,而今又贯穿了三条横线,更是错综难明。
“喂”她俯下头轻声唤著,容灿无所动静,彷佛睡得极沉。
幽幽地,她叹息著,手指沿著男子冷峻的脸庞画动,淡淡细纹的眉心、两道浓眉、挺直的鼻梁和好看的唇形
沐滟生仍是幽幽一叹,螓首搁在容灿胸膛,半边的身躯贴紧了他,仰起小脸,媚态横生的眼眸注视著男子微泛胡髭的下颚,以及轮廓英俊的侧脸。
“人家把东西送给了你,为何将它丢弃?”她喃喃地问,明知不会有解答。
夜深了,月华依然清亮,那叹息似的歌声又起,如痴如醉、绵绵渺渺。
在梦中,男子捕捉著歌音,眉微微皱著、唇微微扬著,一切似梦似幻,欲辨已难
醒来时,容灿发觉自己躺在临窗的长椅上。透过窗子望去,水面平静无波,一只白鹭低旋著,长嘴捕获水底下的小鱼,又振翅飞高。
稍稍一动,全身肌肉又酸又软,好似年少时为扎实武功基础、双臂吊起水桶,跃上三天三夜的马步,每条肌肉都撑到最大极限,忽又松弛下来
“觉得如何?”男子笑意隐隐,步近他。
闻声,容灿急掉过头上时忘了自己正处于非常时期,颈部扭疼,喉间不由得发出问哼。
“很不好。”他咬牙道,瞪了忍笑的李星魂一眼。
“我睡了多久?”他知道自己睡了一段时候,梦境中,流荡著某种轻飘飘的音调,像是温暖的流域,将他整个包围,流连忘返。
忘记有多久,他的心绪不曾如此放纵过。
“至少一日夜。”他趋前欲助容灿坐起,被对方回绝,干脆坐回竹藤椅,咂了口凉茶。“昨夜我到来时,三哥便睡在这躺椅上,一动也没动,可吓坏了小眠风,问了他,才晓得他也是过午才醒,显然让人下了薰香,迷得昏厥不醒。”
意识在坠入黑甜乡前,容灿记得最后的影像,在竹阁外临水的檐廊下,那女子出乎预料的举动,匕首闪烁的光芒、埋在他掌心的小脸,那眼眸半合、双唇轻吮的神态而自己怎会睡在这躺椅上?是她抱他进来的吗?
容灿浓眉聚拢,全然猜不透那苗女是何心思。
此时,眠风端著个大托盘跨进屋来,见容灿清醒,脸上露出欢快笑容。
“灿爷,饿了吧?眠风煮了粥。”
双眉拧得更紧,容灿一脸嫌恶。“我不吃那种既烂又糊的食物,还有,将藥汁倒了,休想要我喝下。”
“灿爷,您可猜错啦!五爷这回没开藥方子哩。”眠风放下托盘,边说著,一面揭开盅盖盛粥。“这粥还是得吃,五爷说您不仅骨头疲软,连肠胃也动得慢了,这几顿要吃些汤汤水水,免得闹肚疼。”
李星魂微微颔首,解释道:“星魂替三哥把过脉,也看过右掌的伤势,其实三哥掌心的毒早已解开,但解毒的方法十分蛮霸,用的是以毒攻毒的相杀,先活络体内毒液,两种毒素相互牵制、互抵互消,再划开肌肤清出毒血。这是急法,底子强悍的人自可承受,若用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是适得其反。”
“以毒攻毒!”思维错综复杂,容灿试图厘清一切。
为解开竹筒中的秘密,她费心追踪至此,教他承受肉体极度的痛楚,为的是要由他口中逼出只字片语,为何她要替自己解毒?
他漏掉哪个环扣?那苗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容灿思索著,缓缓抬起右手,蓦然间,他双目大如铜铃,不是讶于横贯掌心的三刀,而是一只银环,那原是女子的耳饰,现下却端端正正地套在手腕上。
“灿爷,是金鞭霞袖对不?我昨日就瞧见您腕上的银环啦,跟那日丢到长江里的那只同个模样,我就想,定是滇门那个妖女作怪。”
“作怪!”李星魂放下盖杯,顺手敲了眠风一记爆栗。“可知那银环是难得的宝物?古医书有云:上银委以针灸,色润泽圆,入穴寸深,无感无觉,则疏筋活血、通利关节。呵呵说是那金鞭霞袖作怪,又何以将这珍物送人?”顿了一顿,他慢条斯理又道:“况且,人家还在你灿爷掌心抹上止血生肌的灵藥,那藥粉是独门调配,你五爷再怎么花心思,也难以想出完整的方子,你这小子,竟说人家在作怪!”
“五爷别敲啦!呜呜您手劲大,疼呵”额头又吃了一记,不笨都被敲笨了。眠风捂住头连忙弹出门外,转身对门内喊著:“灿爷,笼子里还蒸著一道蛋羹,眠风去瞧瞧好了没,您快快将桌上的粥喝下!”转个身,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李星魂笑了笑,视线调回,神情转为严肃。
“三哥,此次云阳发生之事众弟兄都已知晓。四哥在三笑楼的探子追击而出,正暗中调查是何人买通玄风堂来与滇门为难,这些恩怨原可置之度外,但阴错阳差牵连了漕帮弟兄,咱们不可不防。”
“我自有分寸。”容灿冷峻地道。
他试图取下银环,却发觉环上无一缝合,银环如浑然天成,当时他曾亲手从她耳上摘下,现在竟寻不到细缝!简直荒谬!
“三哥,”见状,李星魂慢吞吞道:“若想取下,有两种方法。一是毁去银环,可是此物材质较一般矿石坚硬,又紧贴于手腕肌肤、无一空隙,若执意震毁,极可能错伤右手腕骨,得不偿失;二是齐腕切断,这很明显啦,右手肯定是不中用了,三哥还是勉强戴著吧!可惜那金鞭霞袖不见踪影,我倒想问她从何得此银矿?”
手腕的银光流转,在眼中燃烧两簇火焰,容灿音调持平“她会再现身,一定会。”直觉的,她对他有所图,以静制动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目的到底是何?”李星魂问。
目的是何?
完成今晚来此的目的那晚,她如是说。但接著下来,她所完成的事却是替他解了掌上的毒。
容灿回答不出,因自己也深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