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十二月的滇东高原,雪如羽绒,如柳絮随风。
一人一马在山道上缓行,细雪落在男子宽肩,随著马背起伏,从他披风上纷纷跌落,不留半点飞花,倒是那匹健壮的褐毛滇马,在原就足迹杂沓的雪地里添上新的蹄印。
许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熟识多年、理智的自己,一个却陌生而知心、由混沌之中出生。从一把琴开始,两个自我无时无刻不在暗自较劲,而孰胜孰败,结果已然分晓。
要不,他不会强逼六弟暂理帮务,不会将大船丢给张胡子和青天月,更毋需在这恶劣天候,在滇黔高原上寻她踪迹。
如此行为,目的是何?容灿并不确定,毕竟,许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编了口酒,灼辣的汁液流入肚中,翻滚著温暖。翻身下马,他眯眼辨明地上足印,确认是方才在茶棚的几人所留。
那一行人中有男有女,全做苗族装扮,随身却是中原兵器,无一人使异族刀剑,与店家要茶时,虽话语简短,已听出非纯正苗都语言。其中怪异之处,容灿自然暗暗留心。
“去。”拍了拍马,放它自由离开。容灿施展轻功奔驰,脚下不沾片雪。
约莫一刻钟,丈外雪坡传来打斗之声,他迂回绕至前头,身躯背靠在岩石后,由此角度清楚望见,一个小姑娘让人胁持,颈上架著两把九环钢刀,她向来心高气傲,脚弯处挨了一腿,她双眼怒瞪、咬牙挺著,不跪就是不跪。
“金鞭霞袖,你不管亲妹死活吗?再不束手就擒,休怪刀剑无眼。”女子颇为狠厉,剑尖猛往沐滟生可人的脸蛋招呼。“唉,你说话好生奇怪,刀剑本来就没眼睛,我为什么要怪它们呢?”
一瞬间,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听她说话方式,容灿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身子整个伏在石上,变换方位,争斗现场一览无遗。包括那名叫嚣的女子,共两女三男围攻沐滟生,女使软剑、男使钢刀,而金鞭挡得密不透风,相互僵持,六人喷出的气息化成团团白烟。
“阿姊!别顾及我。你要是打败了,我一辈子不同你说话。”沐澜思用苗语喊著,颈子教刀划出细微血痕,胁持她的两人硬将她压在地上。
“你别生气,我杀了他们便是。”她软软地说,扬手回抽,鞭索绕住另一名女子,紧力一扯,清脆的断裂声响,女子颈骨已断,登时了帐。
“你们三个让这妖女迷了心智吗!鲁师兄,那招横扫千军若使全了,明明救得下师妹,你为什么不?为什么刀子指到她的腰又缩了回来?你舍不得吗?”那女子悲愤地叫,怨恨扭曲嘴脸,显得十分可怖。
“没、没有!”男子急辩,涨红了脸。
“怎会没有!”沐澜思哈哈大笑,充满恶意。“玄风堂没半个美姑娘,我阿姊可是滇门第一名花,你那些师兄师弟见到她,心先软了一大半,还有谁下得了手?唉唉,你的鲁师兄迟早也要在我阿姊百褶裙的下面摔倒。”是拜在裙下。
几个男子心头一跳,多少让沐澜思猜中,招式不由得沉缓。
女子大怒。“霍师弟,把那丫头的手砍了,我瞧她还不嘴利!”
沐滟生柳眉一拧,撒娇般地说:“你好狠毒。”唉,她也仁慈不到哪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金鞭迅捷无影,伴随女子惊骇呼声,那玄风堂的师姊左颊染红鲜血,让鞭梢火辣辣地划过。
“喔!对不起。我不该划伤你的脸。”她说得诚挚,懊恼地道:“可是你要人伤我阿妹,我心头乱,鞭子就失了准头了。”
“霍师弟、楚师弟,杀了那臭丫头!”女子话中已有哭音,显然很宝贝自己的脸蛋,如今花了脸,锺情的鲁师兄又贪恋妖女,她如何不伤心气愤。
“阿妹!”沐滟生娇喊,无奈冲不到她身边。
沐澜思的头颅被人压在雪地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像小兽般扭动,但手臂贴在腰后细著七八圈粗绳,根本动弹不了。“挑了玄风堂替我报仇!”
预期的刀没有落下,粗哑呼痛声光后响起,沐澜思感觉两肩的箝制松开,以为阿姊救自己来了。她双脚撑地正要跳起,想大大夸奖亲姊一番,忽地被人提住身子抓了起来,终于看清恩公长相。
“怎么是你!”她嘴巴可以飞进一只小鸟。
“你我有五年之约,总不好让你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容灿冷哼,劲力一吐,粗绳“啪啦”地裂开。“看好小命。”随手将她丢到方才箝制她的那两人前面。
沐澜思狠狠骂了一句,翻身尚未站稳,双刀已然握在手上,顿时豪气陡生,同玄风堂霍、楚两名师弟斗了起来。
见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轻功飘忽、掌法高明,玄风堂众人无不骇然。而沐滟生却是芳心怦然,眸光一柔,连手劲亦消几分,凌厉之气大减。
那名师姊伺机而动,软剑映著雪光,怨毒地弹向沐滟生的蜜颊。
金鞭兀自与三名汉子搏斗,不及回救,眼见软剑弹至脸前,仅差毫厘
大掌将她的脸压入男子胸怀,鼻尖尽是心动的阳刚气息,耳边听闻铮响,猜是那软剑碰撞了什么,倒挡回去。感觉素腰紧缚,身躯教人箍住,她随著他旋了一圈稳下脚步,却选在此时扮起柔弱,脸也不抬,软软地唤了一声
“灿郎”唇边的笑宛若朝霞。
容灿自是清楚她的把戏,想她无时无刻不在卖弄美色,对他如此,对玄风堂的杀手亦是如此,还有许许多多的男人。心头一把无明火,他咬牙将她推开。
“阁下何门何派?”美人投怀送抱竟不领情。玄风堂鲁家师兄怒红了双眼。
“漕帮。”交谈间,容灿应付对方同时而来的四件兵器。
两字贯耳,众人莫不一凛,口上却道:“玄风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奉命擒拿此二名苗女,此事与漕帮无关,阁下为何出手为难?”
“我与她俩尚有仇隙未明,各位要捉人,也得等我了结恩怨。”
“好大口气!”几个师兄弟顿时刀沉力猛,对那苗疆美女他们是心慈手软,之于这个艳福不浅的程咬金,他们可是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以一敌四,容灿游刃有馀,却不愿痛下杀手。而沐滟生则矛头一转,长鞭先助沐澜思退敌,应是稳操胜算。
“贵派莫非人才凋零,竟派不出像样的好手。”容灿故意相激。
“真正的杀手!呵呵我教你见识!”那名师姊锐声怒喝,剑光抖花,眼神说不出的可怖,她明知打不过,软剑朝容灿奋力投掷,身子却如狡兔般对著沐滟生背后扑去,双臂如同钢铁合身抱住,疯癫大笑“騒贱货,要死一起死!”纵身一跳,沐滟生让她拖下悬崖。
“阿姊!”沐澜思砍翻两人,回身已不及相救。
不及心惊、不及思索、不及产生任何感觉,容灿顺势抓住软剑,凌空连下三招,分刺三人要害,对方尚不及呼痛,他已跟著往崖下跳落。
“沐滟生!”容灿厉声唤出。
他将气凝于脚底,让下坠速度加快,在半空追上两名女子,手臂暴长,一手攀著岩石,一手及时抓住沐滟生的背领。
“灿郎”她仰头,见他额筋暴起、手臂泛红,承受这重量,肩臂相连处的关节定是十分疼痛。一时间,前所未有的酸楚柔情溢满心田,彷佛要将人融化。“灿郎”放手啊再不放,会跟著一起坠下去的。
容灿咬著牙不出声,气息在体内流转,他调著气,想运劲将她俩提上来。
满脸是血的女子忽然发出哈哈怪笑,手猛地攀到容灿的单臂上,五指如爪狠狠地扣住他的手腕。
“不要!”沐滟生惊喊,心一紧,什么也顾不得,张开口使出浑身的力气咬住女子的手。
他提住她,她咬住她,她又拽住两人,沐滟生几要扯下对方一块肉来,那女子痛得发麻,手指终于不自觉地松脱,一声凄厉呼号,身躯直直跌入崖底。
接著是布绸撕裂的声音,沐滟生身子一顿,她与他仅靠一块要断不断的衣领维系著。她再度抬头,眸中无所惧意,只有浓浓惋惜,语调柔软依然“灿郎我、我有些话还没告诉你这些话你要记在心里,一辈子不能忘记,我、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很喜啊”布料终是禁不住拉扯。
她被拖入强壮的怀抱中,天在旋、地在转,身是飘空的,她知道两人一起往下跌了,双臂紧紧抱住他。
布料撕裂声让容灿心脏陡跳,不等气息调稳,他扑下抱住她,让身子尽量挨著崖壁坠落,减缓下坠劲势,翻滚再翻滚,他弓身护住她的头,两人狠狠地摔入水里,高处坠下的冲势激起大片水花,水如利刃,触肤如刀割。
拖住女子浮出水面,容灿勉强支撑到水边,呻吟一声,终于倒地不醒。
鼻尖痒痒的,两条浓眉下意识皱折,他扭开了头。
扰得他不能安眠的搔痒锲而不舍,流连在鼻下,他发出烦躁的低吟,抬手欲拨开,全身筋骨发出严重抗议,硬生生将他拉回现实。
口中流泄出一连串习惯性的“咒语”容灿痛苦地撑起上半身,扶著疼痛欲裂的头,觉得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惹得心烦欲呕。
“醒啦!痹乖躺著,别做太大的动作,从高处摔下来,可能伤到后脑勺了。”
睁开双目,他瞧见好几个影子层层叠叠,彷佛就在眼前,软腻的手心轻轻推著他的胸膛,他不想抗拒,身躯又倒了回去,听见那一贯娇柔的声音。
“醒来便好,你一直没醒,我好担心”
幽幽呢喃中似有哑音,他想问她为什么伤心?可是眼皮好重,他抵挡不住,神智再度飘浮起来,无声无息
温暖,火光。
燃烧的火堆发出“咇剥”声响,琴音断断续续,不成章曲。
夜的黑暗成为绝对的底色,火光烘托著她,火焰忽高忽低,任著光影在她脸庞和身上嬉戏。她怀中一把苗琴,弦断柄裂,贝齿咬著下唇,小脸尽是惋惜。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容灿回复神智后的第一句话,又硬又冷。
“琴摔坏了,我想修好它,可是身边没带修复的工具。”她扬起秀眉,对他的坏脾气早已视为理所当然,巧笑嫣然地道:“你睡了好久,肚饿了吗?我烤了几条鱼,你快吃。它们藏在水中的石头缝里,鱼身不大却很肥美,我也吃了好几条呢。”小手忙碌,她试著将琴弦拉紧,重新缠住。
他终究向那名卖杂货的妇人买下这把琴。
对琴,他一窍不通,至于为何买琴,还带著它追寻至此?他心底有个声音,悄悄说出了答案,只是此时的他却未自觉。
坐起身,头仍疼著,他抓过架上的鱼张口便咬,鲜美的滋味让心情稍稍缓和,口气不再那么冲了。“你碰我的琴,还穿我的披风?”
“你身上伤痕抹了透明膏藥,不方便穿著披风,我暂时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抚过,侧耳倾听,跟著眉心微拧,轻叹了口气“琴柄上的裂痕坏了琴音,可惜这把好琴。”她素手又拨,古音琤琤。
其实除琴韵略低之外,容灿不觉有何异处。
他的衣衫多处破损,两人下坠时,他未有多想以身护她,周身上下让石角锐处磨出不少伤来,伤处上抹了膏藥,他凑至鼻下一闻,透著淡淡香气。
“那一晚,你没来赴约,我等了好久,弹了一夜的琴。”她声音幽静,头巾在落崖时扯掉了,丰厚的发如流泉技在巧肩,鹅蛋脸在火光下有丝脆弱。
“我爱去便去。”他咕哝了一句,开始进攻第二串烤鱼。
沉默片刻,沐滟生指尖挑动几个琴音,柔软的语调充满蛊惑“你没去湖畔,我一直惦记著,想你或许还在恼我而现下你来了,还冒著奇险救我,灿郎我心中可欢快了”
见她娇容欲醉、蜜颊酡红,眸光烟霏漫漫,容灿一时间呼吸急促,那句“灿郎”由她口中唤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开脸,勉强捉回理智,清了清喉咙,粗鲁地道:“我爱救便救。”
“你总爱说反话,我是知道的。”每回对他说这话,她脸上便是那个神态,有点爱娇、有点莫可奈何,口气带著点包容,像是对著一个闹别扭的顽童。“你救了我也救了澜思,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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