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来了。
岸边,罗伯特唱著他的家乡情歌,摆出上身向前做倾、一手捂心的招牌动作,他另一手握著一朵红花,连成串的歌词听不出意思,表情陶醉无比,倒是将一首情歌唱得有模有样。
一曲结束,仰著小脸倾听的美人用力地拍手,毫不吝音地给了一朵笑。
罗伯特深情款款,将花递给了她。
此刻,窗内偷窥的容灿心提到喉咙,紧缩再紧缩,不自觉,额际已冒出青筋。
他的紧张其来有自。前天上午,他见到她收了眠风一把绣扇,让上头可爱的花鸟图样吸引,高兴之下,倾身就在眠风脸上啄了一记响吻;接著,昨日下午,赴云和卧阳带来几色甜食,都是孩子才会去吃的零嘴,她每样都尝、每样都爱,口里含著金柑糖球,两片唇又去啄人家,一个亲在额头,一个亲在右颊,留下两个淡淡的胭脂印。
美人的吻教人心醉神驰,也惹来了无妄之灾。
事发后,可怜眠风三兄弟饱受主子的荼毒,反正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错什么,动辄得咎,没来由就是一顿炮轰,炸得人尸骨无存。
见她收下他的花,容灿双目几要喷出火来。她若是又去“侵犯”别人,若是她敢的话,他会、他绝对会容灿恨慢地转著念头,忽然轻懈下来,因为她没有亲他,只轻轻一笑,闻著花瓣上的香气。
不!他随即又想,她怎么可以对那颗萝卜头笑!还把花凑到嘴边!正打算冲出去,忽听她柔软地启口。
“罗伯特,你家乡可有姑娘等著你?”
罗伯特笑灿一口白牙,金发蓝眸英俊可爱。“我的家离这里很远很远,姑娘不等我,等到我,也成老婆婆了。”他的腔调与她有些相似,都带著软腻。
她让他逗笑了。“没有关系,你这么会唱歌,肯定有许多姑娘喜欢你。你就留在中原,讨一个老婆,生一群孩子吧。”
“滟滟,我讨你做老婆,好不?”她的名号对他来说太拗口,学不来,还是昵称容易。才说著,他竟然单膝跪下,执起她一只柔荑。
沐滟生让他轻握著,淡淡地笑“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是吗?”他友善地亲吻她的手背“那罗伯特要与他决斗,将你抢回来。”
抢他妈、他祖奶奶的大头鬼!容灿怒不可遏,做出一个不太名誉的举动,他火速冲到,由背后将罗伯特一脚踹下岸边。
沐滟生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说要提醒那可怜的男人,只能眼睁睁见他遭暗算,一头栽进水里。
“罗伯特”她探向水面,腰身却教容灿一把拖回。
“那点水淹不死人!”他很冲。那该死的家伙竟敢向她求亲、喊她“滟滟”、还该死地吻她的手!
容灿二话不说,铁青著一张脸,拖著她往竹轩走,怒火一炽,血气再次翻涌。
“哪个噗噗噗小人,噗噗噗咕噜咕噜”罗伯特的泳技是漕帮中最烂的,挣扎了会儿才攀到岸边,头一抬,瞧见眠风闲闲蹲在那里,用一副可怜又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自己。
他拍拍罗伯特的肩膀,摇摇头老成地说:“唉,你不用说,我都了解。”
说什么?了解什么?他都还搞不清是哪个混蛋踢他下去的。之后他想了想,竹阁就那么几人,不是眠风,再排除自己和滟滟,哦就剩下那个人了。
轩内,沐滟生小跑步跟上他的步伐,进了门,他将门栓落下卡住,关上窗,动作用力,彷佛在发泄怒气,然后,房内两人独处,他猛地对上她。
“灿郎你、你生气啦”
不等她说下半句,他火爆地截断“对!我在生气,你是知道的。”
她小口微张,怔怔望住他。
“你总爱生气,我是知道的”坚持完成句子。接著,她唇一咬,指控道:“你你啊,怎么可以把罗伯特踢下水?天冷水寒,待会他受冻,可就不好了。”
“不好!我对他够好了。”他逼近一步,峻颜示威地俯下,直直瞪住她。“罗伯特、罗伯特,你叫得还真亲热,这么快就同他混熟了!”唉,欲加之罪。
“他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啊,我不喊他罗伯特,能喊什么?”她语调虽柔,却带著可怜兮兮的无辜,鼻头酸酸的,不知他为什么要对她乱吼。“还说!”他自知理亏,却不承认,翻起另一笔帐“那你也不能让他喊你、喊你滟滟!”
“我本来就叫滟滟啊,为什么不准人家喊!”她捶了他一下,不想他无理的逼迫,那感觉很差劲,好像全是她的错,她哪里对不起他了?
“就是不准。”他喊得过力,胸口一痛,咬牙忍下。
“赛穆斯也这样唤我,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宇。”
不提还好,一提到会唱歌会弹琴、会吹笙会跳舞的赛穆斯,简直是火上加油。
“你的名字是沐滟生!不是滟滟!”那吼声震耳欲聋。
“你、你”她看他,已无话可说。
她知道他总是生气,总爱生气,可是知道归知道,她想多让让他,给他美好的笑,想他记住她永远的笑颜,可是、可是他根本不领情。
接著,她做了一件连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事。
哇地一声,她放声大哭。
房内除了她的哭声,完全没有其他声响,容灿被她的反应吓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在哭,哭得打嗝。容灿终于回过神来,手缓缓地、小心地探向她,捧著让泪水浸得湿透的脸颊。
“沐滟生,我、我”心动不如行动,他俯下头,深深地吻住她。
仿佛等了千年,他领略了小嘴中的香甜,感情一触即发,他辗转在她唇上流连,双臂将她锁在怀里,两颗心相互激荡,碰撞出点点火花。
吻由激烈转柔,缓缓结束,沐滟生埋在他胸前喘息,双颊泪痕犹在,却是又暖又烫。
她轻轻合眼,幽幽地说:“灿郎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吻我呵,你不再将我推开了,我、我好欢快”她仰起脸蛋,笑中带泪“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欢快”
容灿与她相同,陷入浮沉的情绪中,想说些什么,却是怔然
他望着她细腻的面容,察觉到怪异所在,心一惊,他拖住她来到窗边,推开窗子,光线陡地透了进来。
那张脸浸淫在光明之下,泪珠洗尽水粉,那一吻让胭脂褪去颜色,他见著她的素容,竟是死灰的肤白,和殷紫的唇瓣,与自己多么雷同!
“这是怎么回事?”隐约已猜出,他仍要她说出口。
是时候了吗?
为何来得这么快?
她还想看着他、想唱歌给他听,就算多温存片刻也好,可是,时候到了,她不能太贪心不能贪心呵美丽地扬唇,她嫣然微笑。
“那日我在江中吻你,吞食了你的血,身体里已有九重蛊的毒了。那蛊中下了咒,只要我饮乾你身上的血,蛊毒自然能解。”
他喘息地望着她,静静地问:“所以,你是来要解藥的?”这感觉好诡异,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彷佛她前来的目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脏又在紧缩,他熟悉那种感觉,知道体内蛊毒正在流转,他已好几日不曾发作,却选在这当口。
他还有话要问清楚,他想知道她对他真正的感情,此刻只要她说了,说她是真心待他,就这么一句话,他便相信,绝不怀疑。
“我沐滟、生”身躯不买帐,发麻的刺感漫上身体,他往躺椅一倒。不行!他还有话问她,不能倒!还不能倒!
“灿郎!”她忙扶住他,记起李星魂说过容灿的毒发状况,心安定了下来,她朝他笑得温柔,帮他移动身子,安稳地让他躺在长椅上。“灿郎,我在这儿”她坐在他身侧,握住一只大掌,眼光柔得出奇。
“有话、问、你”他的舌快不听使唤了“你真、真是喜爱我?”
好久,她不回答,小手摸索他脸上每寸轮廓。
容灿想再问,可是已无能为力。
像是眷恋够了,她终于望入他的眼。“灿郎,我们注定要牵牵连连在一块,我体内有你的血,融合你的蛊毒你若要解去九重蛊,需有一味藥引,我已为你带来了。”
容灿双目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神情,那不祥的直觉、不安的心绪,他捕捉了她眸中自己一直解释不出的“东西”在这霎时,脑中一闪而过,这般的清明,终于,他知道那是什么一股灵魂下深藏的悲意。
“我不害怕、不害怕的。”她摇著头,依然是笑,苍白中仍是惊人的妩媚。“你送我的三弦琴教姆妈丢了,我心好痛我虽然保不住琴,但一定保得住你。”
容灿拚命地想说话、想控制舌头、想驱使四肢,目中尽是急切,就是该死的动弹不得。
“还记得上回在这竹阁,你也是中了毒,我特意来为你解毒的,你好凶,故意说些惹人生气的话,偷偷告诉你其实那时我真是气恼极了,你掌心只需割下一刀,我偏多划了两刀,呵呵呵”她甜蜜地回忆“来,我瞧瞧伤还在不在。”摊平他的大掌,她指尖在错综复杂的掌纹上游移,轻易地找到那三条痕迹“这三条刀口真好,往后你瞧着它们,就会想起我了。”
接著,她由靴中抽出短匕,眸中有泪,温柔笑着“灿郎,这三刀,我现在还给你,咱俩以后都别再斗气了,可好?”
“沐你”他很努力、很努力,几已用尽气力,细汗布满整片额际,他脸瞪著她,好似这般能阻止得了她。“你、不要”
没有要与不要,因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心一横,右手持著利刃深深划开左手掌心,迅速握紧,丢开匕首,她微微扶著他的颈项,让他的下颚抬高,口自然地张开。
左手在他张开的嘴上放松掌心,血不住地流、不住地流,流入容灿的嘴,点点滴滴滚入他的腹中。
“灿郎,你的血是我的解藥,我的血亦能救你,我保得住你一定可以”
他被动、无能为力地任人摆布,温热的液体流入喉间,他嗅到浓稠而腥甜的血味,心无比的痛,魂几要碎裂,他盯住她,用凌厉的目光来表达满心的怒涛。
她够狠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要他一生椎心泣血。
她,够狠的了。
那眸光充满了关切、眷恋、难舍与痛苦,让他在冰天雪地和烈焰地狱中来回煎熬,他不原谅她,此生此世,绝不原谅她!
“灿郎”她虚弱得快要睁不开眼,却不愿他的容颜消失不见,勉强撑持,唇上是一朵无意识的笑花。“灿郎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你从来都不说”
眼前一黑,她终于倒在他身上,左手无力地盖住他的唇,那血依首流著,依然滚进他的咽喉,他腹中热如火烧,心却冻结成寒霜,怕是永远、永远也融化不开,而今而后,何所适从。
她伏在他胸上喘气,记得自己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她要告诉他、告诉他
“灿郎,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梦沐滟生是真心喜爱你,请你记在心底”
她微笑合眼,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