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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没留神已经走到了门边,韩守无意识地伸手推门,门居然就这么开了。他一眼看进去,顿时脸色发白。
——慕艾就在庭子里,正回头看向门外。
韩守两眼发直地看到她怀里抱着的白猫,立刻发出一串惨叫。
“啊啊啊啊——”
“鬼叫什么啊!”慕艾不满地斜过一眼。
韩守全身发抖:“它!它在笑!”
“谁在笑啊?”慕艾顺着韩守恐惧的目光看向自己怀里眯着眼的白猫“你说弥白?猫怎么会笑,真是胡说八道。”
可是韩守依然哆嗦得不能自己,两个眼睛骨碌碌地只往地上看。慕艾又好气又好笑:“你连弥白都怕啊?真胆小。”
两人就这么门里门外地对峙着,半晌,慕艾赌气似地扔过一句话。
“你不是要进来吗,老站门外干什么?展览?”
韩守一惊,才拖拖拉拉地走进门来。慕艾又硬梆梆地扔过来一句:“关门啊,开着门迎贼么?”
“柳七现在在干什么呢?”关上大门的那一刻,韩守想。
慕府的门砰地关上了。这一日起,乞丐韩守,正式成为良民。
中篇柳七
柳七躺在巷子房里,只把头露在门外晒太阳。阳光暖软,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有什么东西踢上了他的脑袋
“哎哟!”这是肇事者的声音。
“脑袋也能踢的么?”柳七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正想翻身起来文雅地骂上几句,却被跌坐在一旁的少女吸住了目光。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踢到你了”
“不要紧”柳七的脑子有一点迷糊
“伤到了么?”少女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柳七慌慌张张的“我、我叫柳七。”
“柳七?很好听的名字呢。”
少女明亮的笑容照得柳七不敢看她,他转开目光讷讷地问:“你是外地人吧?”
“哎呀,是口音不同吧,被你听出来了。”少女说“不过我的确是翡翠人,只是从小就被送到外地亲戚家去了。”
“哦,是这样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少女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要走啦。”看柳七没有反应,又挥挥手说:“再见啊。”
少女走了几步,柳七还是呆呆地躺在那里,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明珠。”少女回眸一笑“我叫谢明珠。”
韩守回来看柳七的时候,柳七正头外身里地躺在巷子房的门上发呆。韩守快步过去叫他,他也没有回过神来。
“喂喂?”韩守拿手在柳七眼前晃,柳七眼睛眨都不眨。
“中邪了?”韩守又拍拍柳七的脸,柳七依然不动如山。
韩守看了柳七一会,脸上渐渐严肃起来。突然,他一指头戳在柳七的胳肢窝里。
“哇!”柳七暴跳起来“杀人啊你!”
“原来没中邪。”韩守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我走了几天你就不行了”
“什么啊。”柳七没好气地瞪韩守一眼,又开始发呆。
韩守看着柳七神气不对头,就问:“你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了?”柳七反问。
韩守仔细打量了柳七的脸后摇摇头:“魂不守舍的。”
“我魂不守舍,天还塌了呢。”柳七嗤之以鼻。
韩守使劲地摇头:“你就是魂不守舍。”
韩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悻悻地回慕府去了。柳七继续头外身里地躺在巷子房的门上发呆。他已经这么躺了好几天了,只想着什么时候那只脚才会再踢上他的脑袋,可等来等去,那只脚却迟迟不来。
又过了一日
“柳七柳七!”
韩守兴冲冲地跑过来:“你有没听说啊,谢老板的女儿回来啦。”
“谢老板,哪个谢老板?”
“你不记得啦?就是翡翠最大的酒楼,福禄楼的那个谢老板啊,人挺好的,我在门前蹲点他也不赶我走,还给我小钱呢。”
“哦那怎么了?”
“他女儿不是从小就被送到亲戚家去了么,现在回来啦。”
“那又怎么了?”柳七明显提不起兴趣。
“我刚才看见他女儿啦。”韩守两手握在胸前,甜蜜地闭上眼。
柳七一阵发冷:“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她太好看了”韩守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喂喂,”柳七看不下去了“你不是做人家女婿去了吗?”
韩守依然闭着眼:“谁说的?我顶多是慕艾的仆人。”
柳七也听他诉过苦,这时就没法反驳。那确实只能是仆人
“咳,你说那姑娘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啊?”
“我看了她一眼,就轻飘飘的好像飞起来了”
柳七猛皱眉头:“是不是除了她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韩守睁开眼。
“她叫什么名字?”柳七的眼睛又开始发直。
“她当然姓谢啦,我听谢老板叫她明珠。谢明珠,谢明珠名字也这么好听啊”韩守又甜蜜地闭上了眼。
“好!”柳七猛然坐起“我要娶她!”
事实证明柳七绝对是个身体力行的行动派。在放出话要娶明珠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带着一支玉如意去谢家向谢长桂提亲了。背负着无数或如释重负或柔肠寸断的目光,柳七衣袂飘飘地走过翡翠的大街。知道他是要去跟谢家提亲,很多姑娘都暗暗在心里把谢明珠这个名字咒骂了无数次。
这天早上,明珠打了无数个喷嚏。她正心烦地拿手绢捂着鼻子时,柳七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
韩守站在巷子房门口等着柳七。看见柳七远远走过来了,他赶紧跑上去迎。
“怎样啊,谢老板答应了吗?”
柳七呆立着,一句话也不说。
——你以为我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乞丐么?
——这支玉如意,也是你骗来的罢?
——你请回罢。我女儿是不会嫁给你的。
“你怎么了啊?”韩守推推柳七。
柳七低下头看着韩守,他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光彩。
“我做乞丐,错了么?”
韩守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他摇摇头:“你没错。”
“真的没错么?”柳七喃喃地说。
韩守认真地看着柳七:“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只要活得开心,那就没错。”
柳七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对,只要活得开心,那就没错。”他的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我要去找明珠,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呼”韩守大松一口气“就是嘛,这样多好。”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吓出我一身冷汗。”
“你担心我啊?”柳七嬉皮笑脸地粘过去。
“去去,”韩守厌恶地把他往旁边推“躲你还来不及。”
柳七便日日到谢家外蹲点,只盼着能逮住明珠出门的机会来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可是蹲了多日的点,一次也没见着她出门,柳七不禁纳闷:难道她从不出门的么?顶着这个巨大的疑问,他冒险从谢家后门潜进去逮住一个仆人一问,才知道她不是从不出门,而是天天出门,只不过她出门时他还没来,她回家时他已走了。柳七还要再问明珠每天是去哪里,却被管家发现,马上被一顿乱棍打了出来。
柳七躺在谢家后门外面,一只手托着下巴,想:到底明珠每天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就有了答案。韩守兴冲冲地跑来说:“我在花湖边上看见明珠啦!”
柳七顿时来了精神:“她在那儿做什么?”
“教人弹琴。听说学生是个大官的儿子。”
“你去花湖做什么?”花湖在翡翠城东,慕府和巷子房都在城西,普通人迷路也不可能迷成这样啊,何况是韩守这个在翡翠长大的。
“慕艾叫我去那儿打水,好泡茶喝”
柳七一咧嘴:“你真当自己是她仆人啊?”
韩守努力把话题引开:“啊,现在知道明珠去哪了,你还不去找她?你不找,我可去了。”
“对,我该去找她。”柳七乖乖地回到正题“现在就去!”
花湖上的琴声飘飘袅袅地传了很远。
明珠轻轻把弦一抹,抬头对看着她的齐羽说:“‘长恨’就是这样弹的了,你试试吧。”
“哦,好。”目光又在明珠脸上溜了两圈,齐羽才把手放到面前的琴上。
听着乱七八糟的音,明珠皱起眉头:“你认真点啊。”
“我这不是认真地在学着吗。”齐羽笑笑说,又偷眼看明珠的脸色。
“该怎么弹我都说过了,你就自己练吧。我先回去了。”明珠站起身来。她一点都不想对着齐羽,来教他弹琴完全是顺了她爹的意思。齐羽的爹在京城里做到高官,这一次回翡翠老家探亲,过些日子就要把老母亲也接到京城去。齐羽在翡翠城里逛时偶见明珠,惊为天人,他打听出明珠琴艺不错,便求到门上,要明珠教他弹琴。谢长桂推不得这一门央求,就要明珠好好应付齐羽,不要招了他的怨恨,惹来祸事。明珠也是明白事理的姑娘,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每日到花湖边齐家的小亭子里教齐羽弹琴。
齐羽连忙迎过去:“我送你回去。”
明珠摇头:“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走,到处看看。”
齐羽就没跟上去,站在后面心摇神曳地看着明珠走远了。
柳七急急忙忙地穿过半个翡翠,跑到花湖边上。他绕了湖一圈又一圈,到处都没有明珠的影子。
天黑了,柳七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韩守居然还在巷子房等他:“怎么样?”
“没见着。你真的看见她了?”柳七沮丧道。
“我骗你干吗?真的没见着?”韩守沮丧道。
“我骗你干吗?”柳七思索道“我奇怪的是你居然在这儿等我。”
“这个嘛”韩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哈哈哈哈!”
第二日,柳七一早就奔到花湖去打埋伏,这一回终于让他见着了明珠。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让他咬牙切齿,以至于明珠走了他也没有追上去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这个他时刻酝酿的问题。
“明珠上台阶的时候晃了一下,那个小白脸就乘机扶住了她的腰!”
柳七义愤填膺地猛拍韩守的大腿:“明珠喝茶的时候,那个天杀的小白脸居然去摸她的头发!”
“喂喂,你拍错地方了。”韩守无法忍受地挪了个位置坐“还有啊,你比那个人更小白脸。”
柳七难以置信地看着韩守:“你不生气?”
韩守撇嘴:“生气啊,可是我只要看到明珠,我就不生气了”
“不行!”柳七怒气腾腾“我要去教训他!”说着腾地站起。
“大哥!”韩守死死地抱住柳七的腿“别去啊!人家肯定有打手啊,你去是死路一条啊!”
柳七意志坚决:“我不会死!死的是那个小白脸!”
韩守喊道:“你比他更小白脸啊大哥!”
柳七缓缓回头:“你叫我什么?”
“啊”韩守连忙摇头“我绝对没叫你大哥!”
“哈哈哈哈!”柳七猛拍韩守的脑袋“你终于肯叫我大哥啦!”说着拉起韩守:“大哥请你一顿饭!”
韩守被柳七拉着往福禄楼去了,一边嘀咕着:“找台阶找得还真顺溜”
“你说啥?”柳七侧过耳朵。
韩守连忙道:“我说正好呆会得给慕艾带点吃的回去”
“嘿!”
柳七过了几天愤怒的日子,忽然想起不能就这么过啊,还要问明珠“你愿意嫁给我吗”呢。于是他重整旗马,天蒙蒙亮就杀到了谢家,正好碰上明珠出门。
“你愿意嫁给我吗?”柳七的声音细若蚊蝇。
“呃?”
“你愿意嫁吗?”
“我们好像见过?”
“你愿意吗?”
“哦,你是那天那个人”
“你吗?”
“你说什么啊?”
“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吼完这句,柳七实在没有勇气再看明珠。他一溜烟地跑了。
“啊?”明珠发了一会儿呆,没有回过神来,悠悠地就飘着往花湖去了。这一日齐羽怎么跟她说话她都不开口,光是点头。齐羽小心翼翼问她“我去向你爹提亲怎么样”她也点了点头。齐羽乐得几乎晕厥,回家跟他爹一说,带上聘礼就去了谢家,马上把谢长桂吓得战战兢兢。
谢长桂实在不愿和高官扯上关系,齐家虽非侯门,但也是深似海的,女儿嫁进去不会幸福。但女儿莫名其妙答应了人家,还有几个齐家的仆人作证,赖是赖不过去的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这厢一筹莫展,女儿却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硬是一个字不说。
“唉,你说个不也好啊,你一个字不说,却叫爹怎么办?”谢长桂愁容满面。
“啊?”明珠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爹,你说什么?”
“你怎么就答应了嫁给齐羽啊!”谢长桂连声叹气。
“我什么时候答应嫁给他了?”
“唉!”
明白过来状况后,明珠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谢长桂背手低头,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去跟他说,我不要嫁他。”明珠站起来。
谢长桂连忙拉住她:“你这么说他就放过你啦?齐家聘礼都下了,你说不嫁了,他齐羽面子往哪搁?还有他爹,能放过咱家吗?”
“爹别怕,齐羽人不坏,不会勉强我的。你等着,我去跟他说。”明珠跑下楼去。
“明珠!明珠啊!”
“你不嫁?”齐羽转过身“为什么?”
“我那时候没听清,是随口答应的。”明珠说“我不喜欢你啊。”
齐羽笑笑:“你不喜欢我?可是你答应了。答应了,就得嫁。”
明珠惊讶地看着齐羽:“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你爹已经收了我的聘礼。只等挑个吉日,我就娶你过门。”
“你!”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什么地方你不满意了?还是你喜欢别人?”齐羽刷的展开扇子,声音是冷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嫁给我。乖乖呆在家里等花轿吧,可别想逃,不然,你爹可就不好了。”
明珠一个人走在街上。晚上的风有点冷,她穿得单薄,这时候就咳嗽起来。
“明珠”
明珠停下脚步。面前站着的,是还是不敢看她的柳七。
“我是想问你,那个你答应不答应”
明珠又咳嗽了几声,她的身子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可是柳七只看着地,他没有看见明珠的脸色。
“你能保护我么?”明珠低低地说。
虽然不明所以,但柳七还是挺了挺胸膛:“当然能。你放心,我会保护得你好好的。”
“真的么”
忽然间,明珠哭了。仿佛无数的珠玉碎落一地,她呜咽的哭声被柳七听在耳里,像一根锐利的针在一瞬间刺穿了他的心。
“你别哭了,别哭了”
柳七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明珠,可是他确实不懂怎么安慰人,只会一个劲地说:“你别哭了,别哭了”
满天的星光照着明珠的眼泪和柳七不知所措的脸。风呼啸着吹过去,在街角打了个转,消失不见。
柳七在大街上拦住齐羽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保护明珠。
他的声音是坚定的:“我知道你拿明珠的家人来威胁她!可是你别想逼她嫁你!我要保护她!”
齐羽瞪着柳七:“你再说一遍!”
柳七也瞪着齐羽:“我喜欢明珠!我要保护她!”
“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抢女人?”齐羽合起扇子朝他身后的跟班们一挥手“给我打!”
无数的拳脚招呼过来。柳七一开始还能招架几下,后来,就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抱住头把身体蜷成一团,咬着牙关把嘶哑的喊叫咽下喉咙。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悄悄地议论着:这就是招惹了齐家的下场呀。
“天哪,这还有王法吗!”
不知道是谁说得大声了,这一句就落在齐羽耳朵里。他又是一挥手:“那个也打!”
一阵拳脚后,那个发出不平之声的老人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动了。柳七勉强睁开一只眼看向老人,竟然是他认识的。老人曾经在他饿得快死的时候,给过他一碗饭。柳七闭上眼,眼泪滚下来,落进肮脏的泥土里。
再也没有人开口。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打手们对柳七的拳脚交加。
“这只蟑螂,怎么还没死!把他的脖子扭断!”齐羽朝地上唾了一口。
“等等。”
柳七在半昏迷中听到了明珠的声音。围观的人群分开一条路,让她走到柳七身边。她俯身轻触柳七被打得满是血的脸,手指比冰雪还要冷。她的声音低低地在柳七耳边响起来。
“你这么弱,有什么本事来强出头。要是你能强一点,就不会这么狼狈地趴在这里。你记住,是因为你不够强,我才嫁给了别人。”
明珠的声音也是冷的,一直冷到柳七的心里去。最后他听见她提高声音对齐羽说:“我嫁你。你放了他吧。他不过是个乞丐。”
齐羽心花怒放,朝那一群等待命令的打手一挥手:“放了他!”又低头对明珠说:“咱们走吧?”
明珠默然转身。齐羽忙追上去搂住她的肩。明珠没有反抗。
人群纷纷散去。没有人再去理会地上那个浑身血污的乞丐。有个姑娘想过去扶他起来,可一看见他一脸的血,就吓得跑开了。
“那不是柳七吗,怎么弄成这样?”
“嘘!别说啦!那都是他招了那个齐羽”
有零星的话飘进他耳中,他无声地笑了。血色的、扭曲的,笑。
——他不过是个乞丐。
韩守听到消息赶到巷子房时,柳七正躺在地上看巷子上面钉着的木板。韩守问他怎样了,他只说“左腿好像断了吧。”
韩守再问他,他就不说话了。韩守只有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
柳七躺在那里,眼神一片茫然。
柳七的腿再不接就要坏了。韩守央慕艾拿了钱去请大夫,但所有的大夫都不肯给柳七接腿。
“小兄弟,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怕人家报复啊”
“你求我也没用,我给他接腿的话,我就不好了”
“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韩守默默地回到巷子房,却发现有个姑娘在那里。她吞吞吐吐地说,她是来给柳七接腿的。
“我爹是大夫,我跟他学过一些,也许不管用,但总比就这么扔着好吧”
韩守看看柳七,柳七微弱地笑笑说:“你就接吧。”
“好了”
最后用木板固定好柳七的腿,姑娘抽抽噎噎地哭了。柳七更微弱地笑着:“我没事的”
姑娘流着眼泪说:“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的李姑娘。”
“我给你的玉,还在么?”
“在吧”柳七努力伸手去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是它么”
姑娘呆呆地看了柳七一阵,忽然掩面跑了出去,她的哭声一路远了。
韩守问柳七:“怎么还留着玉?”
柳七苦笑:“凑巧而已”
后来柳七能站起来了,可是左腿好像是接歪了一点,韩守看他走了几步,难过地低下了头:“你成了跛子了。”
柳七倒像没事似的笑:“跛子总比断腿的好,我得谢李姑娘。”
他真的提了只烧鸡到李姑娘家去谢她。但李家的门紧紧关着。他在门外徘徊了一会,临走时,听见楼上传下女子压抑的哭声。
齐府娶亲那一日,整个翡翠都轰动了。那无疑是人们所见最大的排场。满城的树都挂上了红花,所有的街道都铺上了红绫,到处都放上了鞭炮,每个临街的窗口都站着看热闹的人。过来了,头里是五十人的吹乐队,后面是胸戴红花、骑着大马的齐家公子,往后是八抬的大红花轿,最后是五十个沿途散花的侍女。这一行迎亲的队伍百余人从城东齐家出发,浩浩荡荡绕城一周,最后才来到城西谢家。待把盛装的新娘迎上轿,又是一通鞭炮,队伍长蛇一样往齐家去了。
吹乐声小了。谢长桂望着远去的花轿,老泪纵横。
慕艾也在门前看,看见这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吹打着过去了,就问韩守:“柳七呢?”
“也许在看,也许躲起来了”
柳七在看。他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默默地看着花轿近了,又远了。
花轿的门帘窗幔都静得死水一般。
柳七笑了一笑,转身挤出人群。
窗幔被掀起一角时,他的微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喧闹之中。
很多年以后,当他已经是三个小孩的父亲,他还会想起明珠这个名字。但这个姑娘的脸已经模糊。清晰的只有那一种珠玉碎落的声音,在每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悄悄地复苏。
下篇韩守
韩守发现后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柳七激动的事情了。齐家迁回京城,他也只“哦”了一声,接着就继续懒洋洋地躺着。他依然坚持自己是个乞丐,却不再去骗姑娘了,只老实地在街边蹲点。白亮亮的阳光照在柳七消瘦的脸上,是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韩守想起那一日喧天的锣鼓中远去的花轿,也许柳七所有年少的热情都已经随它的远去而消散了吧。从前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是不会再出现了。人们照样忙忙碌碌地生活,等到所有的烟尘都悄悄地散去,还有人会记得翡翠街头那一袭飘拂的白衣么?
在十三岁的时候,韩守第二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
但对于韩守来说,无常的并不只是人生。他伺候的姑娘还有姑娘的猫,也许才是最为无常的东西。
比如这时,他就无比苦闷地手托下巴,忍受着头上那只无常猫的欺压。
“你是白的,那么就叫你白——无——常。”他心中怒火熊熊,面带微笑地想。
“弥白!”
旁边慕艾一拍手,白猫马上后腿一蹬,窜向她怀里。韩守揉着头,吞下一口痛苦的口水。
“对了韩守。”
“什么啊”
“你最近脾气变好了啊?”
啊啊,我脾气从来就好,对着你们还不得更好。韩守想着,嘴里却说:“那是那是,都是你和弥白调教得好。”
他看见姑娘高兴地笑了。唉呀,这就比什么都好。
时间流水一样,转眼又是一年的尽头。韩守把柳七拉到慕府,跟慕艾三个人一起吃年夜饭。弥白看见柳七,居然乖乖地趴到他脚下,柳七摸摸它的头,它就咪咪地叫,那样子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慕艾看着不高兴了:“弥白!你是谁的猫啊?”
韩守在旁边嘿嘿地笑:“柳七的,柳七的。”
慕艾狠狠瞪了韩守一眼,韩守吓得赶紧噤声。
等到柳七要走了,弥白死死地扯住他的裤角,怎么也不肯松开。
慕艾更不乐意了:“死猫,见色忘义!”
韩守忍不住笑破了肚皮:“它这是赖上你了,大哥你就养着它吧啊哈哈哈哈”
柳七摸摸脑袋:“这怎么行,小姑娘还不杀了我。”
韩守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提出建议:“要不你来这儿一起住?慕艾你说怎样?”
慕艾阴着一张脸:“反正弥白不能走。”
韩守啪啪鼓掌:“那就是行了。大哥你就不用走了,一起住吧,你看这么大屋子,一人一间房都富余好多。”
柳七想了想:“我还是回去吧,对巷子房都有感情了。”
结果倒霉的又是韩守。慕艾勒令他抱住四爪飞舞想奔到柳七身边的弥白,他只好照做,于是脸上手上又多了无数爪痕。
“人生啊!人生真是无常啊!”韩守在肚里咬牙切齿地感叹道。
韩守的回忆也像流水一样。他不记得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在眼前浮现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断。每一点头绪总是刚刚被理清就又乱了,像春天的柳絮,落到哪里就粘在哪里,非常之烦。
他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远很远,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还是朝慕府去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回到慕艾身边。是因为刚才想起的一年前的那句话么?
——他身边的姑娘笑了。唉呀,这就比什么都好。
走到慕府门前,韩守看见慕艾站在门外。
“你不回来我怎么关门啊?”
“你等我啊?”
“笨蛋!你进不进去啊,我要关门了啊。”
无常的东西只要努力去适应,就会慢慢习惯的吧。韩守想。现在无论慕艾叫他去做什么,他都会欣然地去做,顶多在心里默念几声“我真是逆来顺受啊”
为什么呢?也许他是真的喜欢慕艾,又也许像慕艾说的,他只是为了有一天慕艾能把玉给他。可是他又很清楚,自己一直看着的,已经不是玉了。
韩守开始思忖自己的现阶段理想究竟是什么,不是做个敬业的乞丐,难道是做个称职的仆人?
“称职的仆人?”他悲哀地感到,自己的思维都有点仆人化了。
这一日,慕艾叫韩守抱上弥白一起到城外镜河边上去玩,韩守抱着牙尖爪利的弥白浑身不舒服,于是请示慕艾,可否去叫上柳七。慕艾小手一挥,韩守便脱兔一般去了。
待找到柳七一说,柳七却不乐意:“我要蹲点呢。”
韩守好说歹说,总算把他给说来了,两人走到镜河边上,柳七刚朝慕艾招呼了一声,就看见她怀里的弥白“嗖”地窜下地,朝柳七狂奔过来。
韩守惊呼:“唉呀,唉呀。”
慕艾也呆了:“啊”
只见那猫“噌”地跳上柳七的肩头,盘踞在上面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这跳得未免也太高了吧三人互相看了几眼,都已经没有语言了。
过了一会柳七说:“啊谁来把它弄下去这猫爪子太尖了”
慕艾一眼瞪过去:“你这是抱怨么?”
“不敢不敢。”柳七赶紧说。
情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边是无奈的柳七和坚守阵地的弥白,一边是怒气冲天的慕艾,韩守站在中间左右张望,不知如何是好。斟酌了一下,他小心地走到柳七旁边,小声说:“我帮你把它弄下来啊。”
柳七忙不迭地点头。
在一场小型无声战役之后,韩守成功地帮助柳七逃脱弥白的魔爪,但自己头脸又添新伤。
柳七拍了拍死死捉住弥白的韩守:“兄弟,够义气,我先走了啊。”
“喂喂!”韩守两只手都腾不出来拉柳七,只好欲哭无泪地看他走了。
“韩守,你干吗呢!”那边慕艾叫了。
韩守只好过去,把弥白交给她,可一不留神这猫就窜出去了,一看,它正往柳七走的方向狂奔。
“去追去追啊!”慕艾发火了。
韩守一边追一边暗骂柳七:“真是太不够义气了!”骂完一看,糟糕,已经超出弥白好多,他干脆正对着弥白的行进方向蹲下,伸开双手守株待兔,等它刹不住自己撞上来。
“啊啊啊啊!”
只听一声惨叫,弥白以一个相当快的速度悲惨地撞上了韩守的脸。于是后者倒地不起,前者改变了行进轨迹,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掉到河里去了。
慕艾冲到河边大叫:“弥白!弥白!”又转而向韩守大叫:“你快去救它啊!”
“啊?”韩守晕呼呼地站起来,眼前仍有无数金星在飞舞,他看向河里,水流很急,弥白已经被冲得很远,它正在胡乱挣扎,但渐渐沉下去了。
韩守冲到河边,扑通跳了下去,四肢乱划。喝了几口水之后他猛然想起,自己是不会游泳的
“天妒英才!”他沉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冒了几个泡泡,又浮上水面大叫一声“红颜薄命!”
性命垂危之际,所有跟柳七学过的与此类情形相关的词都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一浮上来他又大叫一声:“天亡我也!”
正在天昏地暗,天翻地覆之时,手忽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啊呀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捉过来再说。一把捉过来,手上却传来尖锐的疼痛,努力看去,捉住的居然是一边冒泡泡还一边四爪乱挥的弥白。
于是死死捉住此猫不放,脑子里也不再往外蹦词了,一心就是捉着它,捉着它
如此这般,一人一猫在彼此仇视的纠缠中被冲往下游去了。
慕艾在河岸上先是看呆了,后急得直跺脚,再看见韩守和弥白互相捉着被冲走了,终于想起去找柳七。她跑啊跑啊,跑到柳七蹲点的地方把他一路拽了来,话都说不清楚了,只会说“都冲走了,都冲走了”
于是两个人出城,沿河而下,一路仔细找过去。中途慕艾跌了一跤,扭到了脚,柳七只好背着她继续走。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处浅滩上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怀里,抱着同样昏迷的白猫。
回到慕府以后,韩守发起了高烧。请大夫来看了几次,都说不好,得小心。药抓回来,一服一服地喂他喝下去,但他始终神智不清。弥白倒是很快就振作起来,却也收敛了些,不再巴着柳七了,又像是知道韩守救了它的小命一般,乖乖窝在他的床脚。
柳七喂韩守喝药,韩守居然胡涂地管他叫爹。柳七扶着韩守的身子把他放平,又给他盖上被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慕艾在旁边小声地说:“怎么办啊”
“哈!”柳七开始笑,笑得像哭一样。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任你呼来喝去?你以为他犯贱么?慕艾啊,你是傻子么?”柳七的声音又苦又涩“现在他弄成这样,你高兴了?”
慕艾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脸色白得像纸。
“我就他这么一个朋友,你却这么害他”柳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跛地往门口走“有时候真想掐死你,可又怕他醒过来怪我”
慕艾冲着柳七喊:“你去哪儿?”
“抓药。”柳七头也不回“没药了。”
慕艾追上来:“我去吧。”
柳七低头看她:“你还是留下来照顾他吧。万一他醒过来看不见你,估计又得到处乱跑了”
慕艾却没有看他,自己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带着哭腔。
“我喜欢他的啊,他不知道么”
柳七愣住,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过了一会他才说:“你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他怎么会知道呢?”
慕艾慢慢地低下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过了许多天,不知喝了多少服药,韩守终于悠悠地醒过来了。柳七喜极而泣,韩守有气无力地说:“大哥你哭什么,我又没死。”慕艾在一边没说话,就是不停地掉眼泪,韩守努力抬起眼皮说:“唉呀,你哭了。”
这样,一切又慢慢地好起来了。韩守大病初愈,觉得天空格外高远,风声格外辽阔。十多年来的记忆像被这场病强化了一遍,所有的片断都可以连上,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变得非常清晰。他想起初见慕艾时的情形,自己一个人看着天空笑。至今遇到的所有的人和事,开端总是突如其来,过程不能概括,而结尾往往无法预计。
他在宽宽的屋檐下慢慢地踱步,悠闲地听着雨点滴答的声音,闻着慕艾在厨房里炒菜飘来的香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头。时间于他,变得很慢很慢,慢得可以看见尘埃飞过的痕迹。
这样的日子,也有结束的一天么?
这一日,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慕艾把所有的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又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韩守坐到桌边,赞叹道:“哇!”
慕艾给弥白喂了食,接着对韩守说:“我要走了。”
韩守塞了一口菜抬头说:“啊?”
“我要去找我爹,让他帮我变强。以后你叫柳七也住过来吧,免得你一个人寂寞。”说话间,慕艾已经背上了一个花布包袱。
“为什么要走?”韩守努力把菜咽下去。
“不是说了吗,去找我爹让他帮我变强,变强了才能保护你啊。”慕艾看了一眼厅堂上摆着的银鞘小剑,走过去把它揣在包袱里。
“保护我?”韩守莫名其妙“可是我不需要保护啊”
“你刚刚才差点死了。你这么弱,所以我要去变强啊。”
“什么啊”韩守哭笑不得。
看慕艾行动坚决,实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好提高嗓门:“那我跟你一起去!”
“太麻烦了。不行。”
“我也去不行么”
“不行不行!”
韩守彻底呆在原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慕艾说“可能要很久。你等我啊。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已经很强很强,强到可以保护你。”
韩守追着她出门,看她牵了不知何时拴在门前的小红马,又撑开一把伞遮住自己和马头,慢慢走了。
“慕艾!”
韩守大声地叫她。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大声地叫:'韩守你要照顾好弥白!'
“知道啦!”
韩守站在菲菲的春雨里。没有撑伞,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他望着慕艾远去的身影茫然地想,为什么你要走呢?为什么我们始终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呢?原来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结束的一天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回来的时候,你还会记得我么?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翡翠菲菲的春雨么?
白猫悄悄走到他脚边,咪咪地叫了两声。他蹲下去抱起它,想起她说:“韩守你要照顾好弥白!”
白猫斜了他一眼,这一下却勾起了少年所有的伤心。韩守蹲在雨里大声地哭了起来,白猫眯着眼睛看它的救命恩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哭了。
忽然间,一切都平静下来。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常轨上,理所当然地进行着。李姑娘和柳七好上了;柳七做了李家的上门女婿;李家抱上了孙子,过了两年又抱上了孙女;韩守到李家的回春堂做了伙计;弥白跟李家的大黑猫生了四个小猫春夏秋冬按部就班地轮回着,云朵的浮浮沉沉聚聚散散里,许多年,就这么不愠不火地过去了。
当已经是回春堂掌柜的韩守在街头看到朝廷通缉大盗慕如之的布告时,他立刻从那拙劣的画笔里认出了当年那个女孩的容颜,那一双凛然的眼睛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宝宝乖”柳七一边逗着老婆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女儿,一边问韩守:“真是她么?怎么叫慕如之?”
“是化名吧。”
“我当时就说么,她爹那身形,去打劫也没问题。女承父业,女承父业不是?这会儿去做了大盗。唉呀,还真合适,她那眼睛一扫过去,刀子也要甘拜下风的。咦,不对呀,这么说来,她应该做杀手去宝宝乖,宝宝乖啊”
韩守没有说话。看见柳七逗孩子逗得起劲,他就自己悄悄地走开去。路旁贴满了布告,上面写着:“大盗慕如之,女,头像如下图。此人三年间一共劫云上、花西、雾中、白沙富户共计百余,危害极大,望知情者报官。”
慕艾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斜看向他。想起她那句“很强很强”他终于微笑起来,脸上是从前不曾有的温和:“这样,算是‘很强很强’了么?”
晴天。阴天。雨天。
韩守穿着青布长衫站在回春堂的柜台后面,时时抬头,谦和谨慎地朝每一个进店的客人微笑。屋檐嗒嗒滴水的天气里,他偶尔会朝店外看去,目光在那条长长的青石街上一转,就回到帐本上,并没有多少纠缠。
直到那个人走进来。
那个人施施然地走进回春堂,脚步轻得他几乎听不见。他抬头,看见那一双魂牵梦萦的眼睛,于是多少年的等待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云烟。他释然地看她挥去发上的雨珠,他知道她又回来了。虽然没有撑伞,但即使从密密交织的雨线里走过,她的衣服也只是被淋湿了少许。她抬起眼,店里顿时亮了起来,那雪白的容光照人双目。他想,那是我记得的,她的,凛然的眼睛。
她粲然一笑:“我回来啦。”
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