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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说世俗精神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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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后,近乎一致地在追求世俗、和谐的世道人心。在对生活的观察角度上,也是俯视的。因此能看得更为真切,更为深刻,乃至“独断”(或个性)的世俗精神。[9]

    这些小说人物有极具传统道德风貌的人物。如在岁寒三友里,靳彝甫为了解救两个朋友的困苦,慷慨卖掉自己珍爱的田黄石。作家用日常化了的平和叙述,诉说着这最贴近底层生活的世俗人生。田黄石没有太多的人生追求,只想好好地生活。这是最底层最世俗的要求。在故乡人——钓鱼的先生里,王淡人甘于清贫却急公好义;以及鉴赏家里,画家季民与果贩叶三生死不渝的友情。这些人,常常可以为了解救别人的苦难而几乎忘了一己处在生活底层的苦难。寂寞与温暖中,沈沅在政治压力下,寂寞中却得到了正直的知识分子和工人们的温暖。人与人之间在现实关系中的协调和近乎伦理意识的感情的双重危机,是作家从凡常人的生活命运中,所努力发掘出来的世俗精神追求。这也许只是给自己一个好好活着的理由,或者说是生命趣味。

    小说人物中也有冲破人生苦难的冰河,而同时求得一种世俗的豁达的。他们有的淡于世故,不屑为浮名俗利而去“数数然“(如故乡人中的王淡人);有的则性情放达,不求进取,飘逸中藏起对社会人生的严肃态度(如徒中的谈壁渔);有的愿在平淡世俗的度日中,安然地过一辈子,不为名利所动(如鸡鸭名家里的余老五)。这些人物都有一颗随遇而安的心,来认同这甚至不安的人生。在认同中完成安于此生、乐于此生的生命体认。这些无不让人想到汪曾祺本人的生活和他个人的精神价值追求。

    这种中国式的世俗精神,在为小我——一己求得安生的同时,还有世俗的自身净化,就是用现实中的现实来解决现实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亲人痛哭不止,中国人的劝慰是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你哭坏了身体,以后怎么过呢?哭的人想通了,也就是净化之后,真的不哭。再比如大洋记事中深爱十一子的巧云,被刘号长奸污了,汪曾祺叙述道:“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跳到潭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她只是有些后悔没有先给了十一子,而并不为被奸污而去寻死觅活,以求烈女之名来殉节。小说的世俗情态溢于言表。十一子被刘号长派人打伤后被救回,养伤时巧云问他;“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我说么?”“不要。”“我知道你不要”“你值么?”“我值。”“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更快。”“好,亲你!”[10]人生的苦难在自觉不自觉间被承认了。这种被承认的生活,需要多大的胸怀,大约都来自冥冥中的世俗精神,如水一样贴着生活的底层寻找前进的方向。

    生活的不安定,是使作家遁入文字构筑的虚拟世界里,寻求生命的“滋润”的很大缘由。“喧嚣扰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变得很浮躁,很疲劳,活得很累,他们需要休息,‘民亦劳止,迄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点清凉,一点宁静”或者“滋润”[6]

    做了二十年的右派后,汪曾祺精神抖擞地回到原来的单位工作,有人问他“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呀?”说的无非是死的死了,伤残的也都身心俱废,怎么会有生活得如此好的右派在。汪曾祺的回答大约只有这样四个字——随遇而安(他写过一篇回忆右派生活的文章,题目就叫随遇而安)。在寂寞的生命历程中,寻求一个安生的理由,那就是作家自为的世俗精神背后,虚拟出来的小说世界。这毋宁说是在“寻求文学上的安慰”(周作人语)。

    在汪曾祺随意而谈的小说背后,实质上是在交代一种生活方式。

    在经历了不安的年代(“反右”、“文革”)后,人们内心的阴影,是难以彻底剔除干净的。就算是多少剔除了,也会在与当下现实生活的对比中,感到对平凡人生,以及平淡的与世无争的世俗生活心向往之。

    三水一样的世俗精神

    汪曾祺有一首诗云:“少年橐笔走天涯,赢得人称小说家。怪底篇篇都是水,只因家住在高沙。”[11]汪曾祺说自己的作品“篇篇都是水”我想这水,已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水了,而有了精神上的意义。在这里,似乎可以打这么一个比方——将这世俗的精神内核,比作水——平淡出细流,随行现形(在杯中是一杯水,在碗里是一碗水),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这水实质上,可理解为是贴着生活“土地”的河床底处而行进的。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水往底处流,才汇于底处,才有了“海纳百川”的广阔。这底处是巨大的无边的海洋。这不仅是一种汪曾祺式的写作手法,也是他的生活追求,或说人生哲学以及一种胸襟吧。于是,在作家的比笔下,人们对生活、生命的态度,几乎都是的自然而达观的。甚至还怀着一种审美的心绪、感恩的心态在生活过日。在这样一种世俗精神的包容下,写作本身已隐去了激烈的述说和起伏的叙事,以及那些“对生命的灵魂的直接的、无情无义的拷问。”

    我们依然看这些例子:巧云被奸污之后,并不会十分强烈寻死觅活,而只是有些懊恼当初没早把自己给了十一子。这里所想所思已全然是另一回事的了,而这才是积极地、更勇敢地生活下去的理由。生活已经没有了完全符合你的可能,于是,人要生存就只能去认同它,并以一种和谐的态度融入到新的可能的生活中去。戴车匠“稳定而不表露的生命,”在世俗度日中忠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他厚实而平和宁静,在一座小城中标识小我平凡的生存坐标。还有那荸荠庵里的僧人们。与其说他们不像、不配成为真正的僧人,倒不如承认他们有如济公活佛,是心中有佛——于是照样吃得下狗肉,杀得了猪。大约只要心存我佛也就够了吧。在这里,只有生活自得自在是最大的理由(法规)。这毋宁说是真世俗精神的体现了吧。

    在受戒中,那和尚唱着这样的小调山歌:“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人性中纯朴而世俗的美,也许就是这样本真得表达出来的。“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13]在汪曾祺的小说世界里,我们真的觉察不出“清规”的存在。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倾向‘为文无法’即无定法。我很向往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14]不仅如此,在小说的题材上,也“大都是不期而遇,”所以汪曾祺有了第一个小说集子,就叫邂逅。这便是真性情的表达。

    汪曾祺小说中的世俗精神,是在无形中“诉诸直觉,忠于生活”[12]的自然流露,如水无定形而更胜有形。

    汪曾祺还写了一首颇为自嘲的打油诗我为什么写作:“我事写作,原因无他:从小到大,数学不佳。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辜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弄笔半纪,今已华发,成就甚少,无可予夸。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华。有何风格?兼容并纳。不今不古,文俗则雅。与人无争,性颇通达。如此而已,实在口无啥。”[18]就这样,别无其他,你可以觉得这是一大大的俗人。本来也是这样,圣贤也是凡俗之人。阿城说:“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19]汪曾祺是得世俗之精要者,不仅自在,而且以和谐凡常的心来静观这世界的人生,甚至是在用审美的心绪“玩味”这世俗的人生。

    其实,活的文化当是世俗的文化;而活的文化精神也便是世俗的精神。鲁迅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正是这样的道理,民间的东西也许就是这样的世俗“俗不可耐”但却直直叫人爱。这一点,汪曾祺显然是久铭于心的。

    当我们走出汪曾祺的小说为我们描述的世俗世界时,不禁发现,我们已离出这美丽的世俗世界太远太远。我们只有在梦里寻求这世俗里的家园了。[20]

    引注与参考文献:

    [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第4卷,第290——291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同[1]。

    [3]同[1],第5卷,第314页。

    [4]阿城著,威尼斯日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页。

    [5]汪曾祺,汪曾祺全集文论集[c]第208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

    [6]同[1],第八卷,蒲桥集再版后记。

    [7]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小说集[m]第160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

    [8]同[7],第178页。

    [9]同[5],第118—119页。

    [10]同[7],第250页,大禅记事。

    [1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八卷其它[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6页,回乡杂咏水乡。

    [12]同[5],第22页,关于小说言语。

    [13]同[7]。

    [14]同[5],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自序,第193页。

    [15]同[3],关于小说的思想和语言。

    [16]同[5],第32页。

    [17]同[3],第247-248页有相关论述。

    [18]同[11],我为什么写作。

    [19]阿城,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136页,第89页,有相关论述。

    [20]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小说集受戒[m],在小说的落款处作者说“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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