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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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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管我们了,扭头就走。我们五个活人都被捆着,心想,难道就这么死在雪里?可他们没走几步,年纪大的喇嘛也忍不住,吹了一声笛子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样,轰的一声,小道两边的积雪全落下来。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样大的雪块,就那么哗啦啦地掉下来,像海潮的潮头一样我从没见过雪崩,看着又惊又怕又震撼。但是还好,我们这个石窝子并没有被大雪埋起来。两个喇嘛就这么死在大雪山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骨法笛邪门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阴魂不散,要大法师驱邪之后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还有个小锯子,我们费了一天一夜的力气,才算把五个人身上的镣铐都锯开。四下看看,马背上还有干粮。那个女人也真可怕,她断了条腿,但流血却不多,四处爬啊爬的。多亏她,我们才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想必是两个喇嘛以前修行留下的地方,里面有好些风干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还有整袋青稞,居然还有点儿草料。老向导说,我们五个尽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心说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铁敖面色凝重,他几乎可以想象后面的惨剧恐怕是粮食马肉吃完了,就轮到吃人了。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不会功夫,被这么锁了十几天,才发现手脚血脉都坏死了,再加上惊怕,一个一个都病倒了。我们心里明白,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乱杀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那女人倒是好养活,每天喝几口马血就能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会傻笑,高兴起来还会单脚乱跳可是有一个晚上,还是出了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又兴奋又懊恼的神情“那个女人真漂亮,真漂亮可她疯疯癫癫的,大小解也不避人。我们四个爷们儿啊,连那几个快死的都给她撩得难受我最年轻,没病没灾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夜夜想着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剥光了挣扎的样子。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摸到她边上,没想到她伸手就搂住了我的脖子老铁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时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铁敖笑了。“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未必是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确实没几个能控制住自己:“你们好上了?难怪从未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关东七怪里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声音变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个什么三尸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儿一觉睡醒,老子那玩意儿妈的给冻伤了,冻得刚刚的,回关东吃老参补了十几年才好。”

    铁敖本来想同情一下,可是忍无可忍地捧腹大笑起来。他做足准备要听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恼羞成怒起来“那个女的倒是忽然对我好起来。唉,你不知道,她给我弄吃的,给我守夜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马脖子喝马血的时候,我就又寒碜起来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五匹马全吃完了,向导和马夫也死了,就那个通译年轻些,撑了下来。我开始发毛,心想这女的要是敢上来吸我的血,我就杀了她可是她,她爬过来比比画画地告诉我,她怀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恐惧和厌恶,第一次听说自己做了父亲的男人总是高兴的,燕怒石微微笑了起来:“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个爷们儿,既然她怀了我的种,说什么我都要把她带出去。那时候我们比画着约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当她的男人,咱们出去,过一辈子。但是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我睁眼起来,就看见那个通译倒在一边,脖子上老大一个窟窿,那女人满嘴都是血,还冲我做着鬼脸笑对,就是那天锯腿的时候做的那种鬼脸。我跟你形容不上来,咱们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会”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两个食指扒开自己的眼皮,中指勾着鼻孔,小指勾着嘴角,咧着嘴一笑。

    连铁敖也受不了了,看见燕怒石见鬼一样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样子必然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做出的鬼脸。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难道真的是女鬼附身,来找燕怒石了?

    燕怒石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回彻底崩溃了,指着小女孩吼道:“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种来吃了我啊?老铁!老铁,你说是你的话,你跑不跑?我宁可死在雪里也不能再和那个女人过下去,我我”

    铁敖按住他的肩头:“安静点儿。你杀了她?”

    燕怒石几乎用尽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后爬,一直爬,嘴里呜呜叫,噩梦一样。在雪里头我跑不快,她就一条腿,偏偏还蹿得特别快,一口就叼住了我的脚腕子,流着眼泪哼哼妈的,你瞪我干吗?她是流着眼泪,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别重,简直快把我脚筋咬断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滚进大裂缝,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东西说话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着笛子,歪着头,似乎很费力地开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说出来了,反而无所畏惧:“谁派你来的?”

    “是冈日斯满爷爷教我的。”小女孩点头“他叫我来跟你说后面的故事。阿妈她”

    燕怒石猛地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妈?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摇头:“阿妈她在雪里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过来,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妈跟爷爷说我和她一起醒过来了,我在肚子里对她讲,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爷爷说阿妈爬了五个月,才爬到他们寺庙门口。爷爷说,他看见了一个白头发大肚子的老妖怪,瘦得像个骷髅,对他拜啊拜的。过了好几天,爷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喇嘛们答应了阿妈,剖开她的肚子把我拿出来了。爷爷说阿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还对着我笑,扮鬼脸给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没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没什么留给我,就扯着爷爷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死掉了。爷爷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这个。这个就是我阿妈,你听”

    小女孩把笛子凑在嘴边上,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从笛孔里传了出来,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惊着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听了那个故事,这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孩子入睡,似乎小屋里的寒风也温柔起来。

    小女孩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笛子上:“别的喇嘛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只有爷爷对我好,跟我说想阿妈时就吹笛子,阿妈会在笛子里对我说话。我跑的时候,好像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觉的时候,好像也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身边后来我越长越慢,爷爷说我胎里带着血毒,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阿妈说过的一个人会治好我,那个人叫做爹爹,住在关东。爷爷他就带着我,到处找人打听,打听了好多年。没有钱,一路讨饭,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爷爷也走不动了,就用小篮子驮着我爬,爬到江边上,他最后把我放进篮子推进江里,说菩萨会保佑我。他躺在地上对我笑,说不怕,阿妈和爷爷都在我身边”

    门外,一声抽泣抑制不住地响了起来铁敖和燕怒石连忙回头看,见阿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张开了双臂:“我先生饭做好了,我喊你们吃饭来着可怜的孩子,我做你阿妈,我疼你”铁敖站起来:“阿秀姐,你要疼这孩子,有的是工夫。走吧,我们去吃饭,让他们俩待一会儿石疯子啊,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声音也有细微的哽咽。

    小姑娘不依:“爷爷”

    石疯子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爷爷,我”

    铁敖轻轻带上门。背后,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传了出来

    福宝站在门口,几乎已经等得要杀人。当他远远看见母亲和铁敖并肩走来时,先是松了口气,又看见母亲双眼红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铁敖的领口,厉声道:“你跟我阿妈说什么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的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

    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的主意,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姐脸一拉:“福宝!怎么这么和先生说话!”

    “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

    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儿发烫。

    阿秀姐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了,但看得福宝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

    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并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

    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

    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

    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的了。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说要带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

    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的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

    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

    阿秀摇头:“那他们的爹妈也不管?”

    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

    阿秀不信,舀了碗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地道:“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像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哪,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我说也是。”阿秀又盛了一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

    “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哟,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哪。吃,多吃”

    福宝心里那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成了老好人了。他看着铁敖低头微笑,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江湖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了“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人才有家,有规矩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

    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可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是被自己的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地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

    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道:“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

    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来:“阿妈!”

    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

    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

    福宝缓缓点头,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

    铁敖伸手扶起他。

    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的机锋,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

    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着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

    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疯子啊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就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像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

    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

    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

    怒石

    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已经为她推宫活血,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了。小姑娘闭目瑟缩着,紧紧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

    “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道“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

    小女孩歪着头。她的头发上衣襟上脸上都是血渍。她皱起眉毛,死死闭着眼睛,用很低很低的梦魇一样的声音说道:“爷爷妈妈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还是不肯睁眼?

    “这老疯子,其实还是用心良苦哇”铁敖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边颤抖着拿起那张血书。

    几行字龙飞凤舞,右下角有浅浅的折痕。

    铁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老疯子,好,我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也罢,风雪原!”

    福宝一惊:“什么?”

    铁敖抱着小女孩:“你听着,我做你七日之师怕是也没有七日了。罢了,以三日为限唉,也没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这孩子替我送到苏旷那里,告诉他,从今往后,她就是我铁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小师妹,要他好生照顾,不可有闪失你做得到么?”

    福宝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

    铁敖的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嘲讽:“你还做梦呢真以为沙梦洲会放过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头天很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就在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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