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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如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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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如语嫁入的曾府,是扶苏镇最有头有脸的人家。曾大少爷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琴,号称“花影入清音”每每在些个什么清泉奇石花墙碧楼之下流连。十分的相貌再加上十二分的风流气韵,不知有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的琴徵之下,而颜如语,就是痴心不改,最后八抬大轿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脚乱的家常事里,转眼流过十年。

    颜如语抚镜一声长叹:“唉!”

    菱花镜里,形容消瘦也就罢了,偏偏两颊倍添丰润,连生气恼火茶饭不思也会满面油红,多少香粉也遮不住这一脸富态。

    颜如语合上镜奁站起身来,发觉腰身也比昔年怀了熙官的时候不遑多让。如花美眷,尽付与断壁残垣,好不令人悲从中来。

    门外青光喧闹,枝头喜鹊叫个不休,颜如语啪的一拍桌子:“蠢鸟儿,喜从何来?”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头话梅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大少爷新娶的”她低下头,小声说“嗯,那人,进门了。”

    一屋子赤橙蓝绿,顿时变成满眼灰白。颜如语悲从中来:“那她好看么?”

    话梅低着头不说话。

    “明白了。”颜如语毅然决然,二度打开镜奁“梳头。”

    这一头乌髻分毫不乱的,又有什么好梳?话梅举着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着主母唉声叹气再梳,还能梳回十年的青春不成?

    “好妹妹,起来吧。”颜如语伸手去扶地下的人儿,心里腾腾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当真莹如冰雪,酥如醴酪,这么软软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浇在了黑馍馍上,好不自惭形秽。那“好妹妹”再一抬头,颜如语只想捂了脸去。时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经是何等的皇恩浩荡。

    这样的美人,不送与帝王将相谱一段佳话,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骚满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云,为妇之道,不可善妒。审时度势地落落泪伤伤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体面尊严。

    这鲜溜水嫩的小美人儿才十六岁,人好,名字也不错,叫做莫水窈。

    韩退之有言:不平则鸣。

    颜如语心中有大不平她嫁进门,受尽三吆四喝冷嘲热讽。莫水窈则不然,人人赞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连门都不出,婆母也不见怪,只笑儿子还年轻;她勤习针织女工,莫水窈吟诗作赋;她三更即起五更梳头,莫水窈却睡到日上三竿,娇滴滴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妇道妇道,是为妇之道,难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颜如语本来就已经大大不快,现如今,更是心中积郁,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过分,她即便心里不舒坦,也绝不至于发作出来。但是这一回莫水窈实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闯进房来,说是小猫叼了戒指钻进屋,要找一找。颜如语匆匆忙忙赶回来,正看见莫水窈在弯腰查看一口密密封锁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随口道:“姐姐这是什么?好生严实呢。”

    颜如语怒不可遏,抓头挠脸地将莫水窈赶了出去。只是这一闹,被曾大少爷好一通训斥:“她不过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开,你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颜如语丢尽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奴才见风使舵地开始巴结新少奶奶。只有话梅还忠心耿耿,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大少奶奶何必这么仁厚?难道我们还没法子整治那个狐狸精?”

    颜如语摇头,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叹口气,不说话,被问得急了才幽幽叹道:“抢?抢回来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曾九霄了。”

    她开始发呆,愁苦,常常一两个时辰地看着窗外,即便有人讽刺几句,也充耳不闻。

    相夫不成,颜如语把全部心思都投在儿子身上。

    熙官聪明又懂事只可惜,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一点儿。有一回,儿子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园看,结果看见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丛下滚在一起,莫水窈的一条腿钩在男人腰上,活像一只剥了壳的小虾米。

    曾九霄恼羞成怒,一记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颜如语想,这妇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来,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错之有?不过是刚入门时不懂规矩,言辞粗俗了些,行止亲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苏夫人一语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苏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义女而已。

    本以为为妇之道大同小异,嫁进人家就应该遵循,没想到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时欣喜亲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骂,还罚跪三日,可今天这光天化日的,一对男女在花园野合,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原来妇道这东西,也是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颜如语只管倚着门槛出神,却见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样地从门前经过,身后抱琴的提盒的,小厮丫头跟了一群。

    “这是哪儿去?”颜如语随口一问,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们这是去罗将军府上。罗三少请大少爷赴那个三春诗酒宴,罗家三少今年大手笔,给女眷们也单开了个园子”那个小厮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门处,曾九霄微微笑着看了颜如语一眼,大步走来,虚挽着莫水窈,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带紫云襟,倜傥利落宛如当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个身边人。

    “爹爹,爹爹!”熙官从颜如语身后挤出来,一把扯住父亲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说罗三叔会教我武艺?”

    曾九霄弯下腰:“先生今儿教的书,温了没有?”

    “温了温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觉学会了些父亲的跋扈之气“不信我背给爹爹听!”

    “我曾九霄的儿子,还能错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来“水窈,你带着熙官,我们走吧。”

    “多谢爹爹!”熙官一蹦三尺高,忙牵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挥挥手“娘,我玩儿去了!”

    “去吧”颜如语的唇际无力地吐出两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木然地挥了挥手,只是儿子并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举了好久,直到话梅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去摇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话梅轻轻地哭了起来“咱们怎么就这样了呢?”

    当年话梅只有七岁,是拨过来服侍她的四个丫头中最小的。那时候颜如语每天忧心忡忡,目光跟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直到有一次话梅费力地端了一大盆热水,颜如语心疼地接过来:“小孩子家怎么能做这个?太不像话了,给我给我。”

    很快就证明了,不像话的不是小丫头话梅,而是这位不懂礼数的颜夫人。

    颜如语一直在付出代价。四个丫头里,最大的那个被拨到别的房,过得不好,常常挨打,颜如语心疼得直抹眼泪;第二个被打发嫁了出去,颜如语哭得天崩地裂众人侧目。她软语哀求夫君帮忙好生照顾剩下两个小的,曾九霄想来想去,决定把最漂亮的那个收了房。这下颜如语一哭二闹天下大乱,丫鬟走得含冤带屈,也是从此之后,夫妻渐渐冷淡了下来。

    话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她又能做什么?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经是自身难保。

    夜,渐渐深了。颜如语睡不着,倚枕望月。

    忽听扑棱一声。

    这声音好生奇怪,像是从西边院墙下传来。

    颜如语正准备喊人,想了想,一个人向院墙边走了过去只见墙根下,花丛中,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

    颜如语警觉道:“什么人?”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求奶奶别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着左肋,右手撑在地上,抬头,满眼哀求。

    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了正经少奶奶多少次,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颜如语默默站立片刻这片刻好似半生之长。她撕下块裙裾,上下勒着莫水窈的伤口一扎:“先去我房里,走。”

    话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惊醒,揉着眼睛正要开口,颜如语一指虚弹在她后脑,话梅立时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么人?”莫水窈亲眼看到了颜如语的点穴功夫,这手凌空制穴,绝非泛泛之辈所能为。

    颜如语面沉如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是什么人?”

    莫水窈憋得满面通红:“姐姐,瞧在夫君面上”

    “住口!”颜如语神态间自然而然带了丝狠色“别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讲规矩,你这样子翻墙而入,我就该喊人把你捆了报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东岳剑门下末徒莫水窈,敢问侠姊尊姓大名?”

    “东岳剑?”颜如语苦笑着摇头“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门下。也罢,既然是侠义道上的,我救你一回便是。至于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

    撕开衣襟,只见莫水窈细细的腰肢上有个斜刺的血洞,也不知是什么歹毒暗器打入体内,血肉模糊肿胀,流血倒不多。颜如语仔细看了两眼:“是勾魂笔,幸亏你轻功不错,半空中兀自有腾挪余地是什么人?他他知道此事么?”

    莫水窈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我苦心孤诣嫁入曾家,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已。”

    颜如语轻轻握拳,又松开,回头打开一匣胭脂,轻轻提了上头一层,露出下面白玉般的膏药来,屋内顿时满是香气;又取出一支簪子,旋下簪头,倒出些暗红粉末来;最后摘下大襟上的一颗纽扣,除去外面绸布,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莫水窈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粗笨妇人的房内,有如此门道。

    颜如语瞪她一眼,回头又取出根簪子,从里头细细拔出一根银管,挑了些膏药,微微在火上一烤,抖手刺入莫水窈腰间的血洞内,好一会儿,才有黑血淋漓流出。待黑血转紫,紫血转红,颜如语才敷上止血药粉,将丸药递过去:“你运道不错。”

    眨眼间,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颜如语低头笑:“这套家什还是三年前从沽义山庄高价购来的。沈南枝曾笑话我,说倘有一天用不到了,她半价回收就是没想到,没想到,唉。”

    莫水窈低头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也是”

    颜如语厉声道:“我若不是江湖中人,你就可以夺人夫凌人妻了?同为女子,恃强凌弱,岂不比男人更加混账!”

    莫水窈只觉得伤口麻木消失,开始剧痛,知道是药物发作,心中又惊又喜,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颜如语,只好道:“此事一了,我立刻离开曾家。”

    颜如语摇头:“你走了又如何?罢了,好歹我救你一回,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水窈刚要回答,就听大门外车马声嘈杂,好像一群人急奔而回,随即就是砰砰的拍门声。

    颜如语一口吹灭蜡烛,指了指床底。

    莫水窈急道:“姐姐,床下怎能藏人?”

    颜如语轻声道:“靠墙处有个三尺深的洞,推开板子就是。”

    莫水窈依言俯身钻进床底,忽然一阵不寒而栗她好端端的,在床底挖个洞干什么?

    这地洞不深不浅,刚好藏一个人,也刚好埋一个人。

    砰,一脚踢开隔壁房门,然后第二脚便踢开了颜如语的门。

    “如语,你可见到水窈了?”曾九霄慌慌张张地问,白白的额头上满是细汗,好像欲言又止。

    “不曾,”颜如语一脸惺忪睡态“出什么事了不成?”

    曾九霄欲待开口,又沉下脸,急急踱了两圈,举步便向外迈,刚走出一步又回头:“唉,想来水窈也不会找你,但你若见她,无论如何不必声张,偷偷知会我一声。”

    颜如语心里不痛快:“怎么,外头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能让我知道?”

    “咳,你知道又有何用?”曾九霄急道“那那春晖园中,有人行刺罗三少,身形分明是个女子。事后一查,门窗无人出入,只有水窈不知去了哪里。罗三少那个人,唉,这就跟来要看究竟!怎么打发,你说怎么打发?”

    颜如语忙问:“那熙官呢?”

    “熙官自然很好。”曾九霄显然不耐烦了“我的儿子,难道我不会照料?”

    颜如语心中一恸。自己母子他当真是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半点儿埋怨那小妖精的意思也不知怎么的,口中酸溜溜地就带了出来:“要真是她,你怎么办?”

    曾九霄默然许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总不会难为她。”

    外面喧嚣声更重,曾九霄匆忙赶了出去。

    莫水窈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小声喊:“姐姐。”

    颜如语回身坐下:“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水窈低头,神情楚楚可怜:“姐姐容禀,江左稗将罗珙尰于我,有杀父之仇。”她觑着颜如语的脸色,知道今晚过不了她这一关,小命也就玩完了“我生父是个师爷,平生最是刚正不阿,只是一回,替莫家村老少一百三十口写了状子,告那罗珙尰纵兵劫掠毁坏民田,于是就”她双目微红,话声哽咽,只低下头去。

    颜如语装模作样,捧起冷茶来抿了一口:“于是你就拜师学艺,想要借九霄的路子潜入罗府报仇,是不是?水窈啊,这段子你不嫌老了点儿?”

    莫水窈先是猛一抬头,咬牙跪倒:“姐姐!莫家村就在扶苏镇东八十里处,我父亲和带头的七人一夜之间被活活打死,至今人人皆知!”她越说越激动“生死大仇,我不敢欺瞒。这曾家和罗府素来交往甚密,当年莫家村血案曾家不说援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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