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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赳赳武夫寻衅闹事 谦谦君子以身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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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的物品及数量,属于机密,不可轻与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着,打马虎眼说:“有一些,咱这储济仓,除了胡椒苏木,也还保管另外几种物品。”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你这儿都有?”

    “不不不,那些值钱的物品,不归储济仓保管。”王崧听出章大郎口气不大友好,连忙引开话题,“章大人,你就在这里歇息喝茶,贵司衙的折俸,卑职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账发放。”

    王崧说着就要起身,章大郎连忙喊住他,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本官要亲自去。”

    “这样更好,那就请章大人挪步。”

    王崧领着章大郎来到称房,斯时章大郎带来的司务已办妥了账面手续。北镇抚司衙署中有品级的官员差不多两百多位,核实下来,胡椒苏木两种每样都超过千斤。几位差役拿来麻袋正欲装,章大郎又把他们拦住,说道:

    “慢着,哪能这样装。”

    几位差役住了手,望着王崧听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茬儿,心里头颇为紧张,小心翼翼地问:

    “章大人,你认为应该如何办理?”

    章大郎问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可带来了?”

    司务答:“带来了。”

    章大郎转向王崧,说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一份一份地称好,装好。”

    “这得多长时间?”王崧面有难色,支吾道,“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

    “咱不管别人,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章大郎态度蛮横故意刁难,王崧隐忍着不敢理论,转而问站在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学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处置?”

    这位金学曾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双小眼睛总是眨巴个不停,让人体会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放榜后不久,就分来户部观政。所谓“观政”并非实衔,只是官员等待分配的一种过渡。大凡一个新科进士,一时无法分配,吏部便让他到各大衙门临时学习政务,观政一名由此而来。分到刑部则称刑部观政,分到兵部则称兵部观政,如此类推。观政虽挂级别很低的九品衔,但并非所部的正式官员,只是一个闲曹。金学曾来户部待了不到一个月,已是岁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忧三年。今年三月期满启程来京,一路游山玩水,到户部报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庆皇帝大行,各衙门乱成一锅粥。吏部文选司给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户部继续观政。户部新旧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编人员,所以也没有人管他。佐贰官让他临时到度支司帮忙。因房子太挤无法安插,司郎竟让他这个有“品”的官员到书算房和八个吏目挤在一起,在门口处支张桌子安身。他也不计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们混了个脸儿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书算房里摆龙门阵,说了京城说外地,说了大内说衙门,从官场说到赌场,从窑子说到书院。指东道西说咸扯淡,把他满肚子杂碎尽行抖搂。吏目们虽然都是见多识广的京油子,却无不折服于他的口辩之才,每日里竖着耳朵听他棉布丝布地乱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国光上任之后,整饬部治,又是盘存又是清账,各司科顿时都忙得一塌糊涂。吏目们再无闲空来享耳福了,金学曾倒也知趣,一连好几天在书算房里免开尊口,去文牍房里借了些档案邸报来看。但房中整日价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片乱响,聒噪得他五心烦乱,便找到上司要求换岗。恰在这时,上头决定胡椒苏木折俸,度支司须得派一个人前往储济仓监理此事。这是个鬼不缠的差事,谁见了都躲。司郎早嫌这个没事干的游神碍手碍脚,于是就把这差事委派给他。金学曾闲得无聊,因此乐得前往。储济仓往外发放物品,每一笔,都得有三个人签字。一是发放方的管仓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监理方。按理说,章大郎寻衅,本与他金学曾无关,但王崧既然问上脸来,心知他这是转移矛盾,却也不得不答:

    “依卑职看,还得按章程办事。”

    章大郎睃着金学曾,心中忖道:“这大概就是刚才那位官员咒骂的金观政了,瞧他贼眉鼠眼,就不是个好东西,待老子调教调教他。”于是故意大惊小怪地嚷道:

    “啊,原来你不是哑巴!”

    金学曾脸色一沉,问:“章大人怎么如此说话?”

    章大郎用折扇敲了一下金学曾的肩膀,以一种侮辱的口气说:“咱章爷从进这储济仓的大门,就看见你耗子样跟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嘴巴却是个死的。王大使,这人是干啥的?”

    王崧回答:“回章大人,这位金大人是户部观政,度支司派来的监理。”

    “监理什么?”

    “就监理胡椒苏木折俸的发放。”

    “他娘的,六个指头搔痒,偏多出了这么一道。”章大郎骂骂咧咧,接着又拿眼横着金学曾,轻蔑地问,“金观政,你刚才说到章程,什么章程?”

    平白无故受此羞辱,金学曾一张白净脸涨红到耳根。尽管章大郎进来之前王崧已介绍了他的底细,但此刻他仍想“太岁头上动土”,迎着章大郎挑衅的眼光,他硬朗朗答道:

    “储济仓的章程,只对衙门,不对个人。你北镇抚司两百多名官员,若一个一个地给付,今天一天都称不完。”

    “称不完也得称,就这么办!”

    章大郎以势压人,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金学曾也不甘示弱,回敬道:

    “章大人,你既插队进来,众人忍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无理取闹,公堂之内,岂无王法?”

    “好你个鸟观政,竟敢教训本官。”章大郎没想到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于是“嗤”的一笑,揶揄道,“看看你穿的是什么?几只小麻雀前胸后背地乱飞,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只大熊罴,你有什么资格和咱讲话?”

    章大郎挖苦金学曾是个“九品观政”,金学曾冷冷一笑,答道:

    “是的,我金某官阶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最小的官。但是,我这个小官是乡试会试这么一程程考出来的,是皇上金榜题名,从正途上得到的,请问章大人,你这五品官是怎么来的?”

    如此一问,等于戳了章大郎一刀,因为他的官毕竟是开后门花大把银子买来的,他顿时恼羞成怒,举起扇柄朝金学曾劈头打来。金学曾一躲,头上的乌纱帽翅被扇柄击断。

    “章大郎,你胆敢行凶?”金学曾跳过一边,大声嚷道。

    “老子行凶怎么样,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这个金榜题名的野狗。”

    “天子脚下岂无王法?”金学曾还想理论。

    “你一个鸟观政也配说王法?”

    章大郎顾不得官箴体面,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在称房里把金学曾撵得团团转。胆小怕事的王崧跟在章大郎背后劝道:“章大人,请息怒,有事好商量。”说着就去拉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认为王崧劝架是假,偏袒金学曾是真,顿时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儿重重地碰在砖地上,顿时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

    这当儿,金学曾已跳出称房,与闻讯赶来的守仓小校撞了个满怀,小校问道:

    “金大人,出了何事?”

    “有人在这里行凶动武。”金学曾气喘吁吁地回答。

    “谁?”

    小校言犹未了,只见章大郎抓了一把铲子又从屋里扑出来冲向金学曾。

    “快,把他拿下!”

    金学曾一边对小校嚷着,一边撒腿就跑。小校见追打者是个武官,愣了一下,旋即上去阻拦。没想到章大郎气红了眼,也不问青红皂白,竟又抡起铁铲朝小校拦腰扫来,亏得小校手脚麻利一步跳开,不然,这一铲子挨上了,不死也是个终身残废。小校见这“官人”已是完全发了疯,立时命令与他同来的七八个兵士将其团团围住。面对一下子逼上来的七八枝枪矛,章大郎色厉内荏地嚷道:

    “你们想要怎么样?”

    “把他轰出去!”

    重又走过来的金学曾,跺着脚命令小校。

    “这位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小校息事宁人,对章大郎好言相劝。

    章大郎见自己孤势,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一丢铲子,指着金学曾咬牙切齿骂道:

    “狗日的,你等着,看我章大爷怎么收拾你。”

    章大郎说着,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大门,他前脚刚走,称房那边吏目又锐声叫了起来:

    “金大人,快来!”

    章大郎认为王崧劝架是假,偏袒金学曾是真,顿时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儿重重地碰在砖地上,顿时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

    金学曾赶紧跑进称房,只见王崧躺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应胥吏急糊涂了,一声声地喊着“王大人”,也不知如何办理。金学曾蹲下来仔细一看,地上没有一丝血迹,他伸手在王崧的后脑勺儿摸了摸,只觉得塌陷了一块。他隐约感到这是颅骨破裂血淤颅中,刚才撒腿狂奔已是暴出了一身臭汗,这会儿额头上更是汗下涔涔了。

    “金大人,怎么办?”

    “快找副担架来,把王大人抬出去急救。”

    得了这个指示,吏目飞身而去。金学曾又拿起王崧的右手腕给他把脉,寸关尺三点都摸不着脉息,接着翻开他的眼皮来看,瞳孔已经放大。金学曾心中一咯噔,随即眼角一酸,几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王崧的脸上。

    正在这时,忽听得大门那边喊声震天。旋即小校滚葫芦一般跑过来禀道:

    “金大人,方才那位武官领着几十个兵士操着家伙杀进来了。”

    金学曾霍地站起,咬着牙说:“天子脚下,岂无王法。你们守库兵士,都操家伙奋勇抵抗。”

    “是。”

    小校领命而去。金学曾又喊过一位吏目,吩咐道:“你赶快从后面出去,到户部禀告这里的情况。”

    “是,小的遵命。”那吏目刚跨出称房,又回头说道,“金大人,小的看那章大人好像要找你寻仇,你也得躲一躲。”

    “对,请金大人暂且回避。”

    “谢谢诸位好意,出了这大的事情,金某怎能离开,要死,我也只能死在这储济仓内。”

    说着,金学曾朝在场诸位拱了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胸出门,朝杀声震天的大门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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