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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送风葫芦取悦皇上 练隐忍术笼络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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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先生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断。不然,六科廊那帮爱嚼舌头的言官,又有攻击咱的口实了。”

    李太后突然变脸,张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迟延,思虑如何答话。冯保见机行事,趁空儿问道:

    “张先生,你上回给皇上的揭帖中,说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误伤,果真如此吗?”

    张居正不知冯保问话的用意,因此机敏地反问:“冯公公,东厂对这件事勘查的结论如何?”

    冯保答:“手下的访单报来,也说是误伤。”

    张居正悠悠一笑说道:“待刑部勘查结果出来,如果仅系误伤,章大郎死罪没有,活罪难逃。”

    张居正明里是对冯保讲话,暗里却是说给李太后听的。他巧妙地道出对章大郎的惩罚尺度,看李太后作何反应。

    李太后犹自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断,万不可留闲话给人说。”

    朱翊钧瞪大充满稚气的眼睛问:“母后,谁有这大胆,敢说你的闲话?”

    “有哇,”李太后长吁一口气,愤愤地说:“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册《女诫》吗?”

    “张先生,这次京察,把这些人统统革职。”

    朱翊钧脚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间至尊。张居正并不“领旨”,而是适时调转话头,对李太后说:

    “方才太后提到《女诫》,臣倒有个建议。”

    “说。”

    “京城紫云轩印行一千本《女诫》,肯定受人指使。言官们人手一册如获至宝,其心情不言自明……”

    “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还有那个伍可,胡诌什么男变女,说这是阴盛阳衰之兆,真是狗吠日头!”

    冯保打断张居正的话,气呼呼说道。张居正待他说完,又接着说:

    “太后为天下母仪,有深沉博大的爱子之情,却绝无一星半点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议,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诫》来做文章吗,干脆,太后以自己名义,颁旨内经厂印行五千本《女诫》,赐给两京及天下各府州县衙门,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这……冯公公,你觉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条命,冯保稳稳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这会儿心情十分畅快,见李太后征询意见,忙答道:

    “张先生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诫》卷首写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干干净净。”

    经这一点拨,李太后豁然开朗,她向张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说道:

    “烦请张先生,替咱作个序。”

    “臣遵旨。”

    大内刻漏房报了酉时,张居正才离开云台。斯时夕阳西下,建极殿高高翘起的檐角挂着灿烂的余晖。领路的牙牌太监又带着张居正踏上通往会极门的长长的甬道。大约走了一半,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

    “先生请留步。”

    仅听声音,张居正就知道是冯保,他回转身来,只见冯保正急匆匆朝他走来。

    “冯公公,你还有事?”张居正问。

    “皇上还有事交代哪。”

    冯保赶了几步路,说话气喘喘的。他俩站着的地方,是中极殿的左侧。冯保左右瞧了瞧,吩咐领路的牙牌太监:

    “你去交代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与张先生要说话。”

    牙牌太监滚瓜样跑开。一会儿就听得开门的声音,冯保领着张居正挪步过去。按区域划分,紫禁城应分三块。第一块是午门至会极门之间,内阁与六科廊于此办公;第二块是会极门至乾清门之间,就是宏伟壮阔的会极(后更名为皇极)、中极、太极三大殿,两旁厢房里,是内宫二十四监局的值房;第三块就是乾清门内,这里是皇上与后妃们的私寝之地。现在,冯保领着张居正进了中极殿的耳房,按常规这是不允许的。为了避免内外串通要挟皇权,内宫掌印太监与外廷首辅绝不准单独见面。皇上有旨到内阁,有专门的传旨太监,皇上要接见大臣,有专门的领路中官。这些五花八门的专职内侍,虽然都归掌印太监管辖,但掌印太监本人,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他的行动处处都受到诸多制约。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定的这些禁令,过了一百多年数代皇帝之后,已是日渐松弛。纲纪朽坏的最大表现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监与首辅这内外两大“权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为政局是否动荡的晴雨表,这方面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前朝内外“两相”虽然暗中通气互为声援,表面上还要掩人耳目互不来往。所以,当冯保邀请张居正来中极殿耳房坐坐时,张居正心下犹豫,刚一坐定,他就问道:

    “冯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与皇上叫咱来的。”

    “啊?”

    张居正微微一怔。冯保看透了张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张先生,按太祖皇帝订下的规矩,皇上接见首辅,咱这个司礼监掌印是不该在场的,你说是不?”

    张居正轻抚长髯,没有回答。冯保又接着说:“还有,太后直接与大臣会面,且议论国事,这更有悖祖训,你说是不?”

    “这……”

    张居正欲言又止。冯保的脸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问道:“张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头,说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样回答?”

    “这有何难?当今皇上圣龄幼冲,太后作为母亲,有监管的责任。”

    “这不就得了,”冯保一拍大腿,兴冲冲地说,“你还担心你我会见,会被人说闲话吗?要知道,先帝遗嘱中,咱与内阁三大臣同受顾命。如今高胡子削籍,高仪病死,就剩下你我两人,为了皇上,为了免除太后的担心,你我能不见面吗?”

    张居正心下承认冯保的话有道理,但他觉得这位老公公也许憋得太久,一朝得势,便有些肆无忌惮。他不好指责,甚至规劝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

    “我们做大臣的,为了皇上,背些黑锅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凡事须得谨慎,小心不亏人。”

    一听这话,冯保心里头有些失望,他信奉“胆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转而一想,也许张居正故意这等低调,便叹道:

    “有些个做臣子的,蚕豆大的蚂蚱嫌路窄,张先生你却是獭子过水一重皮,毛都不湿一根,这是高手。”

    “冯公公过奖了。”张居正不想这么闲扯下去,便抄直了问,“请问冯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

    冯保顿时把脸上的刻毒一扫而空,换了一副弥勒脸答道:“你前脚走,皇上后脚就跳下御座,扯开绳索就玩那风葫芦,可是怎么着也飞不起来,他要咱问你,如何让风葫芦飞起来。”

    “这个,光说说不清楚,得示范。”张居正想了想,又说,“皇上身边不是有两个小内侍吗,让他们出宫,找两个高手学一学,再回去教给皇上。”

    “好,就这么定了,”冯保说着,见张居正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立忙打手势让他坐下,接着说,“张先生,有两件小事,还望你留意。”

    “何事?”

    已起了身的张居正,又坐了下来。冯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今日召见你,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张居正无意猜测。

    “是太后,”冯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说不出口。你那揭帖里用了‘误伤’两个字,真是绝妙啊。”

    “这有何绝妙?”

    “若太后口气硬,不讲人情,误伤人命也可重惩。若想救人一命,这一个‘误’字,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说到这里,冯保又把身子凑近一点,好像老朋友谈心一样说道,“张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晓,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条命。”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文章,就靠你张先生来做了。菜刀打豆腐,两面光溜,你张先生有这本事。”

    说心里话,张居正并不喜欢冯保这样阴阳怪气的脾性,但深知他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辣手段,所以又不得不深与结纳。接了冯保的话头,他答道:

    “冯公公,仆初为首辅,许多事考虑不周,太后与皇上处有何思量,还望公公能预通声气。”

    “嗨,你这话一说,反把我老朽当外人了,”冯保仿佛要大笑,又强忍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手指着乾清宫的方向,说道,“张先生你放心,宫里头的事,咱包了。”

    “仆这就多谢了。”

    张居正朝冯保抱拳一揖,告辞出门。这一坐,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满天红漾漾的晚霞,投到宫殿肃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橘色光芒。张居正刚穿过中极殿左侧的长廊,冯保又从身后赶上来,说:

    “张先生,还有一件小事,差点给忘了。”

    张居正停住脚步,笑眯眯道:“再说也不迟嘛。”

    冯保瞧瞧周围没人,低声问:“听说两淮盐运使颜元清四年期满,首辅是不是打算换人?”

    “仆还不知道此事,”张居正答道。他不是装糊涂,而是确实不知道,全国那么多衙门,如果事必躬亲,他哪里照顾得过来。但冯保既专此询问,就无法搪塞过去,便问,“冯公公如此问来,想必是有人推荐。”

    冯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老朽是想荐一个人。”

    “谁?”

    “胡自皋,现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

    “胡自皋?这不是传言花三万两银子买一串假佛珠送给冯公公的那个人吗?”张居正一惊,心里头顿时生了嫌恶之意,但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轻轻问道:

    “冯公公有意推荐他?”

    “如果张先生方便,就……”冯保望着张居正脸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尴尬,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老朽也只是顺便提提,张先生如果为难,就算了。”

    张居正摆摆手,依旧笑着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冯公公交办的事,仆一定尽力办好。”

    “啊!”

    冯保惊叹一声,他没想到这位推诚辅君竭精尽职的首辅,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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