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手艺,李伟虽不能置田买地,却总还能寻几个小钱来养家糊口。他二十一岁结婚,老婆十年未曾怀孕,李伟虽不说什么,老婆却沉不住气了,一天到晚到处求神拜佛。三十里外的观音娘娘庙,她差不多每月都要跑去两三回。功夫不负有心人,第十一个年头,肚子里终于有了消息。十月怀胎,分娩的头一天,她梦见一朵五色祥云飘进房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端坐云头,俯身朝她点头微笑,慌得她赶忙下拜,人还没拜下去,却见观世音菩萨一抬手竟放出一只七彩凤凰。那凤凰绕屋飞了一圈,上下蹁跹,然后落在她的怀中不见了。第二天胎气一动,她便生下一个女儿。李伟满心希望是个儿子能接过砌刀。女儿是赔钱货,原本不想要的,既然生下来了,老婆又做了那么一个好梦,那就只好养着了。李伟给女儿取名李彩凤,应的是老婆梦中的吉兆。这李彩凤聪明伶俐,刚学会说话就能善解人意。天长日久,李彩凤越长越大,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与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儿迥然不同。两口子也就把她宠爱得不得了。
丁门小户人家的日子苦巴巴过得很快。转眼间李伟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闺女李彩凤也真是个吉星,她两岁时,李伟又得了个宝贝儿子,取名李高。泥瓦匠的活路虽苦,但生计不愁,加上膝下有一儿一女,倒也尽享天伦之乐,没什么烦心事。可是好景不长,那一年春上,忽然变了天,昏天黑地下了一场雹子,乡亲们的房子被冰雹砸得大窟窿小穿,倒的倒,残的残。按理说,李伟这个泥瓦匠不愁活计了,但他心底儿透明,这场冰雹把正在秀穗的麦子砸得稀巴烂,乡亲们口食也无,哪里还有闲钱来盖房?何况自家的房子也砸垮了,思来想去李伟心一横,与其窝在乡里饿死,不如出外闯荡闯荡,兴许还能弄出个活路来。于是携家带口,风餐露宿地到了北京。
初到京城,李伟举目无亲。一天到晚夹把砌刀,挨门挨户地问有没有泥水匠的活儿。京城人家自恃是天子脚下的顺民,对各地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和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尚不忘逮着机会揶揄盘诘一顿,何况他这个说起话来嘴里像含了块大萝卜的乡巴佬?所以开头一些日子,他真是受了不少折磨。用他自家话说:“甭说是人,连打着京腔的狗也欺侮咱。”干活儿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年时间,大多数日子只能蹲在租房前的门槛上,抱着膝盖看大地。这时候,李彩凤已经十五岁,出落得眉清目秀,要多水灵有多水灵。惹得街坊上的一些浪荡子弟,整天在他家门口打旋儿。李伟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一日便领着李彩凤来到裕王府。他向裕王府门口当值的管事牌子说明来意,自愿送女儿来这里当宫女。那管事牌子瞧着李伟一副憨头憨脑的模样,便一搡三推要赶他出门。这时正碰上年轻的裕王从街上闲逛回来,问清缘由,看了看李彩凤。此时的李彩凤紧紧地依偎在父亲身后。一看她窈窕的身材,白腻腻的脖颈和扎在脑后的那一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好色的裕王顿时就骨头酥软,当即就把她留在了裕王府中。
从此,李伟峰回路转,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通过这件事开始了。在李彩凤为裕王生下朱翊钧之前,裕王还有两个儿子,但都没有成年就夭折了。裕王登基成了穆宗皇帝,立即册封已有了都人称号的李彩凤为贵妃,接着又册立朱翊钧为太子,母以子贵,父以女荣。作为穆宗皇帝的岳父,李伟于隆庆元年就被封为武清伯。不到十年时间,他由一个满手老茧的泥水匠变成了声名赫赫的显贵。搬进皇上御赐的大宅子住下,过起了锦衣玉食、仆役成群的贵族生活。开头李伟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毕竟是个劳动人,一天不码砖块儿手就痒。但时间一久,他也就适应了老国丈的身份。知道什么场合下说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摆什么样的谱。知道他底细的人都道这位皇亲变了一个人。但也有一样没有变,那就是爱钱如命,且始终不忘“富时莫忘穷”的古训,日子过得十分悭吝。自李贵妃在宫中得宠之后,身为老国丈的李伟,只要逮着机会,三天两头就会跑进宫中变着法子讨封赏。李贵妃尽管心存孝悌,但对老父亲的苛求依然感到难以招架,因此常常避而不见。自隆庆皇帝驾崩以来,差不多两个多月父女未曾私下见面。今天父亲赶来昭宁寺相见,李太后尽管知道父亲的特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心里头还是高兴,这是因为她如今已晋升为太后,与以往相比,感觉自有不同。
李太后原打算礼佛一完就回宫,现在当着父亲的面说不出口要走,遂临时决定在庙里吃一顿斋饭。好在冯保事前已做了安排,让御膳房的火者带了食品随辇而来。不多时就备齐了一二十样精致素菜。父女俩在客堂边上一间特为大施主备下的香积室里一边用餐,一边叙话。李太后在宫里多年,已学会了矜持,吃饭时细嚼慢咽,并不多言。只是李伟一直絮聒说个不休,议论家常,都是陈芝麻烂谷子旧话。他本想借叙旧来联络父女感情,谁知李太后嫌父亲啰唆只顾低头用膳,一俟放下碗筷,就即刻回到客堂喝茶。尽管有父女名分,但女儿毕竟是太后,所以李伟生不得闲气,胡乱扒了几碗饭,也回到客堂里来了。
“爹,你还有啥正事儿要说?”李太后问。
李伟今日来找闺女,的确有件正经事儿。却说昨日晚上,大约有四五个四品以上的京官大员上他家拜访,领头的便是礼部左侍郎王希烈。这些人凑了一千两礼银送给他,老国丈见钱眼开,立马就和这帮官员热乎起来。言谈中,王希烈把话题引到胡椒苏木折俸上头,他说:“武清伯大人,您的外孙登基当了万岁爷,您的闺女如今已晋升为皇太后,按常例,这样天大的喜事,应该给文武百官封赏,可是如今,咱们不但没得到一厘一毫的赏银,反而连本来应该得到的月俸银都变成了胡椒苏木。明事的人,知道这是新任首辅的主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皇上寡恩呢。”一听这话,李伟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这个老国丈这个月拿的也是胡椒苏木折俸。顿时他把大腿一拍,大包大揽地说:“你们也甭牢骚了,连咱拿的也是胡椒苏木,你看邪不邪,明儿个,咱就去找闺女。”
这就是李伟今日来昭宁寺的理由,现在见闺女主动问话,他就知道机会到了。
“咱就等着闺女这句话,”李伟把小火者送上的茗汤一口气喝了,抹着嘴说,“你升了太后,满京城都是喜气洋洋的,可是咱家,虽然门口也应景儿挂了一大溜红灯笼,却一天到晚闹得鸡飞狗跳墙。”
“这是为的啥?”
李伟叹口气,哭丧着脸说:“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弟弟,成天跟我闹别扭。”
李太后的弟弟李高,今年也有二十六岁。李伟受封武清伯的同时,李高也封了个锦衣卫千户。从此拿着朝廷俸禄养尊处优不干事,还结交京城一帮恶少滋扰生事,李太后对这个弟弟很不满,曾多次切责,现在听父亲这么一说,不由得双眉蹙起,问道:“他又发什么疯?”
“发什么疯?”李伟连连叹气,说道,“你弟弟说,‘姐姐如今是太后了,可是你这当爹的,还有咱这当弟弟的,不但没沾上一点儿光,反而连月俸银都搞掉了。’”
“怎么,你们的月俸银也没有了?”李太后大惊。
“是啊,”李伟怒气冲冲,“宗人府给咱送上门的也是一大堆没用的胡椒苏木。”
李太后心里头咕哝了一句:“张居正是如何办事的?”但表面上她却恼着脸一言不发。
李伟继续说道:“昨儿个,我将宅子后头的花园清理了一下,什么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贵不珍贵,统统铲掉。”
“这是干啥?”李太后问。
“铲掉种菜。如今,咱这天字第一号的皇亲国戚,连买菜的钱都没得了。”
李太后心底明白,父亲再缺钱也不至到这种地步,但她相信父亲的话并非儿戏,这老头子,为了钱,什么样的恶作剧都做得出来。她长叹一声,对一直陪坐在侧的冯保说:
“冯公公,回去后,从咱的私房钱里头,拿一百两,给武清伯送过去。”
“奴才遵命。”
“发什么疯?”李伟连连叹气,说道,“你弟弟说,‘姐姐如今是太后了,可是你这当爹的,还有咱这当弟弟的,不但没沾上一点儿光,反而连月俸银都搞掉了。’”
冯保欠身答话,刚说完这四个字,李伟又道:“闺女你别误会了,你爹今番不是讨小钱来的,咱要讨的是公道。”
“你讨啥公道?”
李太后顿时生了烦躁,问话口气生硬起来。李伟到此时也就不看脸色,兀自说道:
“咱那外孙当了万岁爷,登了基,闺女你晋升太后,这都是大喜事,为啥咱们一点光都沾不上,不要说赏赐,连月俸银都变成了胡椒苏木,你知道外头怎么传?”
“怎么传?”
“说你寡恩呢。”
“这与咱有何相干!”李太后话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说道,“太仓银告罄,又有什么办法? 何况,胡椒苏木都是俏货,很好变现。”
“这是谁说的?”李伟气鼓鼓地说:“俏货,哼,储济仓里一下子放出几万斤来,如今满街都是,变得比萝卜白菜都便宜。”
“啊?”
李太后习惯地咬着嘴唇沉思起来,李伟知道她被说动了心,犹自添油加醋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太仓银告罄,京官们月俸银给胡椒苏木,咱们这些皇亲国戚,总得照顾照顾吧,你总不能看着我这六十多岁的人,拎着袋子上街卖苏木胡椒去……”
就在李伟这么唠叨时,又有一位内侍进来,李太后打断父亲的话,问那内侍:
“有何事?”
“外头又有两个人求见。”
“谁?”
“英国公张溶与驸马都尉许从成。”
这两人都是朝中显贵勋戚。一听说他们来了,李太后头皮一麻,问道:
“怎么他们都来了?”
“小的不知。”
“冯公公,去问问他们究竟有何事。”
冯保出去片刻,回来禀道:“太后,他们两人求见,也是为胡椒苏木折俸之事。”
李太后一下子瘫坐在绣榻上,额上已是香汗涔涔,她本不想见这两个人,却又不能不见,只得把手虚抬一下,说:
“让他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