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痛斥我不惜性命,仍是不曾为我的无情冷酷责怪过我半分。
只是你可会知道,你不悔,不恨,不怨,我却会悔,会恨,会怨?
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可以给出千百个理由,然而无论这些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也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安理得;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会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终也只能坐看着你因我的选择而承受的痛苦,无法相帮,无力抚慰,只能任愧疚侵骨蚀髓;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会怨这天地无道,怨这人世无情,然而到头来,万千怨恨都只能归结于己身,只能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怨自己枉为人友。
你说过,与卢东篱成为朋友,是你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我却只能说,与我成为朋友,是风劲节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我欠你太多,负你太多,然而此刻,我孤身一人,又叫我如何补救,如何偿还?
所以,劲节,你可不可以马上告诉我,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年,其实就是你自己?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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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庄君绪用期待得近乎灼热的眼神看着风劲节,然而风劲节却似一无所察,只是微微抬首,眼中透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他向来喜欢在古书堆中翻看白话文应用早期的武侠小说和英雄传说,此时听得这样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传奇,头脑中早自动已把它归入远古传说一类,而对于这个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导师之口有多么不正常,竟是全然不察。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仰慕,只有神往,还有少许的怅然。
他是个打骨子里就有浪漫主义情结的人,自小就渴慕侠士们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渴慕英雄们坚守气节,宁折不屈的风骨,渴慕知己间相知相守,共斩荆棘的情谊。只是在这科技高度发达,人类感情却极端淡薄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渴求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他也只能把它们深深地藏于心底。然而今日,他从导师的口中听得如此人物,如此传奇,故事中的那人,更是与自己心目中潇洒男儿的形象几乎完全吻合,又叫他怎能不大生知音之感。
只是……教授说我像那个人?
风劲节不由在心中一声轻叹。
他又何尝不想洒脱疏狂,笑傲王侯,他又何尝不想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只是在制度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与自由同在的是更多的束缚,在沉重如蚕茧般的各种法规制度面前,那些少年意气又怎么可能有挥洒的余地。若是真个肆意而为,只怕被送进治疗所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一些。
思及此处,风劲节不由击掌一叹:“我若是有那人十分之一的潇洒豪迈,这一生也就不枉负了这男儿之身了。”
他这话本是由衷而发,然而话音未落,已见面前导师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片灰败。
有那么一刹那,他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个前一秒钟还在侃侃而谈的人,此刻已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泥塑木雕。
不过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未待风劲节回过神来,庄君绪已淡淡笑道:“总有一天,你会像他那样的。”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竟有几分自我安慰的味道,还夹杂着隐隐的急切和惶恐。
还不是吗?没有关系,也许我还可以等。
等到这一场自我催眠的幻梦,迎来它尚不可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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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酒会后的第三日,整理好行装的师生一行人便通过小楼,传送到模拟的年代,而学生们也随即开始对论题的选择。
方轻尘带着完全不容半点质疑的骄傲笑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论题定为《帝王的完美爱情》;小容则在几乎翻阅了往届学生的全部模拟记录后,认认真真地为初选的四个题目各写了一份计划书,再从这四者中慎之又慎地选择了《论托孤之臣的下场》;阿汉确实是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好一阵,但是被张敏欣别有用心地击碎了他全部幻想后,如今正悲惨地在被无数耽美文疲劳轰炸。
而风劲节,则只是一脸沉思之色地坐在电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各种史料,迟迟不下决定。
作为导师,庄君绪其实大可放手不管,但是一个夜晚,他还是静静地走到了风劲节的身后。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风劲节回过头来,礼貌而温和地一笑:“教授,我还在准备论题。”
刻意忽略掉这笑容中的陌生和明显的上下之别,庄君绪笑笑,眼神中渗出些许的温暖:“现在这么晚,先别忙了,上去走走吧。”
风劲节一愣,但一来确实是倦了,二来这样如同朋友之间的邀约也让他不愿拒绝,当下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走进电梯,转瞬间已站到楼顶之上。仰首看去,但见月色皎然,如微凉的流泉般倾泻在两人的襟袖之间;晚星淡照,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墨蓝色的夜空中,也别有一番幽静的情致。夜风轻拂,那月华星光仿佛也随之一阵颤动,犹如银白色的丝缎在深潭之上荡起阵阵涟漪。如许秋夜,澄澈得如秋水般明净,柔和得如琴韵般醉人。
庄君绪不由得低声一叹:“多少年沧海桑田,这星空总还是不变的。”
良夜如此,佳朋如此,此情此景,仿佛连时空与记忆都已被晚风拂乱。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和挚友站在他们曾无数次并肩战斗过的城楼上,说着那些让他以后每一次忆起,都心痛难当的话语。
那一夜,那人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与他生死相约;那一夜,那人细细地留下无数叮咛,无数嘱咐;那一夜,那人与他许下最温暖的诺言,留下最美好的期盼;那一夜……
然而此刻星月依旧,晚风依旧,只是……人呢?
他眼中浮出几分迷惘之色,但随即又惊醒般地强自压下突然涌出的纷杂思绪。他定了定神,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身旁的风劲节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喟叹:“可惜这世人的心,却是变得太快。”
庄君绪闻言转过头去:“劲节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不过是最近为了论题查找资料,看见一些人和事,不免有些慨叹罢了。”风劲节抬首,望向满天星月,那月华星光映在他眼内,交织成一片迷离:“我们与古人,也不过是顶着同一片星空,然而史书上那无数忠臣义士,无数碧血丹心,不过是短短千万年,我却已看不懂了。”
也许是已积压了太久的郁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他迷惑的话语此刻如决堤之水一般涌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尽忠职守为国家付出一切,哪怕被国家苛待辜负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被流放,被关押,被酷刑相待,为了一个理念,仍然誓死不屈;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身为官宦,却天天豆腐白菜,每天只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操劳,哪怕最后获罪,全家抄斩,家中抄出的财物,也往往贫乏得不值一计。我有时候甚至会想,那样的人,那样的事,会不会都只是子虚乌有,会不会只是上位者想要为臣下立一个榜样,会不会只是百姓们需要一个梦想,才会在无数人的增删修改后,出现这样圣人一般的忠臣……”(注:以上部分句子摘自风中劲节第三十章《真相》)
言者无心,庄君绪闻言却是全身一震。
那个毁家纾难,以一人之力败一国之军的人,那个心忧军务,宁愿自折傲骨,屈身伙房,也要留在军中的人,那个白袍银甲,威名赫赫,让敌国将士闻之丧胆的人,那个被国家辜负却仍不肯负国,宁可身死也不愿国家为之枉送一兵一卒的人,难道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惑,这样的茫然?
“不是这样的。”他苦笑着打断了风劲节的话,心中也不由添了几分沉重:“那些忠直之臣,绝大多数都曾经真真切切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甚至我自己……”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也曾经结识过一个。”
风劲节疑道:“是在模拟的时候吗?”
庄君绪只是神色复杂地一笑,没有回答。
风劲节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想从他身上发掘到一丝半点他口中那个忠臣的影子。良久,他方仰首一声长叹:“只是,若我不曾亲自见证,终还是不能相信啊。”
“那为什么不自己尝试一下呢?”庄君绪的声音忽然微微地颤抖起来,就连他自己也听得出话语中隐隐的引诱之意:“你现在既然还没有定下论题,为什么不趁着模拟这个大好机会,自己去会一会,又或者,自己尝试去成为这样的人呢?”
风劲节闻言,竟是全身一震,缓缓地抬起头,瞳孔中透出的光芒逐渐驱散眼内的迷雾。
是啊,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这些天来,自己为论题之事头疼不已,眼前总似是蒙着一层雾般,挖空心思也无法想出一个让自己稍为满意的题目,为何就一直没有把心思,牵到这个从小时候开始,便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上?
又抑或是,本来早就隐约想到了这个方向,然而心底,却有一些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的恐惧,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忽略?
是害怕以自己的自私浅薄,根本不可能理解这样的情操,更会白白葬送掉这一篇论文,还是害怕当自己终于理解这样的情操后,会把自己的自私浅薄,更加鲜血淋漓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只是……
把自己藏在壳中,不经历痛楚,不接受自己的弱点和不足,又怎么可能突破生命的迷障,看到更高更远处的风光。
更何况,作为一个男子,又怎么可以因为这样的挑战就轻言退缩。
他朗声一笑,眉目中透出少年的锐气:“好,教授,我的论题就定为,忠臣。”
庄君绪定定地凝视着风劲节脸上那无比熟悉的神情,一时间竟是再也无法把眼神移开一分半寸。胸臆之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慢慢填满,那眼角蓦然涌出的湿润,更是让他不敢猜测,那到底会是什么。
他只是用尽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勉强压抑住心头奔腾而出的感情,然后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忠臣’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内容,以此为论题,难免会因有取巧之嫌而影响成绩,我还是建议你选择其中一个方面作为论题。”
“对于‘忠臣’这两个字,我的困惑,我的不解,我想要作出的探索,都太多太多,又怎么可以局限于一个方面?”风劲节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我明白。”
风劲节略带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导师,却见他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刻板神情:“只是为了不扣分,修改论题也是必须的。反正论题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模拟时的自由仍然是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只要你的行为不超出‘忠臣’这个范畴,论题在分数上是不能对你作出太大限制的,改一下论题又何妨?”
风劲节闻言,低头沉思了一阵,道:“那就改成‘忠臣的抉择’吧。”
庄君绪闻言微微一怔,但旋即一笑:“就这么定了。”
他仰首,望向曾与挚友一同仰望过的星空,淡淡地微笑。
劲节,劲节,现在的我,是离你越来越近了吗?
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站在我面前,朗笑着说:“东篱,我们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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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班上所有同学,包括阿汉,都知道小容和劲节是教授最得意的学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曾被恨铁不成钢的庄君绪这样耳提面命过:“你看看人家劲节,看看人家小容……”
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每次提到风劲节的优秀表现时,庄君绪脸上那丝一闪而逝的痛苦与无力,到底代表了些什么。
是的,作为一个学生,一个模拟者,风劲节的优秀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完美的忠臣,上报君国,下护黎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每一次面临岔路,他都会作出一个忠臣最应该作出的抉择。他表现得无可挑剔,而且没有任何犯规行为,这样的模拟者,算得上是千里挑一了。
作为庄教授,他不可能有任何意见,然而作为卢东篱,这一切却只能让他一点一点地崩溃。
且不论风劲节每一世身旁都从不曾出现过一个叫卢东篱的人,也不论风劲节的表现既不潇洒,也不风liu,甚至连那一身傲骨都几乎看不见踪影,因为面对这些时,庄君绪还可以安慰自己说,不要紧,还有下一世,还有下一次希望。
但最让庄君绪绝望的,还是风劲节那完美的表现。
那不仅是完美的表现,更是完美的表演。
每一世的模拟,都只不过是一场最逼真的戏剧,剧本早已在演员的心头,每一步都不过是按部就班。每一世的模拟,都只不过是一连串精妙绝伦的唱念打做,赢得满堂喝彩便已足够,又有谁会在乎那演员与角色之间有几分同异。卸了妆容,褪了戏服,风劲节仍是风劲节,仍是那个不明白忠诚何谓的少年,与戏台之上那个为国为民的忠臣再无半点关联。
更何况,即使在戏台之上,风劲节的表演也只不过是表演。无论是面对他誓言效忠的君王,还是他立志守护的百姓,在他的眼神之中,在那忠诚和坚定的深处,永远都只有如坚冰般牢不可破的冷漠,已经包裹在冷漠更深处的,迷惘。
如果一切都只是如此让人绝望,那也还就罢了,然而弄人的命运,偏偏要把希望和失望兑成一杯五味杂陈的鸩酒,让你在最苦涩残酷的真相面前尝到一丝甜意,再在你追逐那丝甘甜时,让你沉沦入更深的苦涩中。
因为他在屏幕里看到的,不止是风劲节。
方轻尘、容修、狄飞、狄靖、燕离……一个个在前生如雷贯耳的名字,如今却一个个地跃现眼前,又怎容他不相信,这个就是他曾经存在过的世界。
只是为何天意弄人,物事依旧,故人的身影却已全非。
每一次看到史书上的一切重现眼前,他都不由自主地从绝望中浮出,试图再一次去相信自己的幻梦;然而每一次看到风劲节的身影,又叫他如何去说服自己,把眼前这个带着陌生眼神和气息的人,当作自己的挚友。
时间和空间,即使以如今的科技,也是太复杂的命题。如果他的到来扰乱了世界的规律,又怎能肯定什么还在原来的轨迹上,而什么已经面目全非。
已经历过无数次失望的他,是否还有勇气去相信这一切;然而,如果不去相信,在这绝望的旋涡中,他的挣扎,到底又还能支持多久……
庄君绪可以肯定,他前生所认识的风劲节,绝不是在演戏,或者说,至少不是完全在演戏。
那个沉声相约与他共守大好河山的风劲节,那个独战五千兵马后仍挣扎着活下来的风劲节,那个高笑着说他悟了的风劲节,那个在城头处与他倾谈一夜的风劲节,那个在他想要自尽时怒斥他软弱自私的风劲节,都一定一定不曾演戏,而是用他的本来面目,用他的一片赤诚,去面对他的挚友,面对他所要守护的家国黎民。
那么,到底是眼前这个风劲节根本就是个过客,还是他由始至终都错得一塌糊涂,他曾经的挚友根本就不曾以真心待他,从来就不曾对得起他的信任,他的依靠。
他已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他只能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地看着,守望着,等待着,而他心中的希望,也在这日复一日中,一点一点地黯淡,一点一点地化为飞灰。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让一个人彻底绝望,而是在他面前摆一个似是而非的希望,让他激奋,让他期盼,让他心甘情愿地去承受漫长的等待,然后在这无止尽的等待中,把他眼前的希望一点一点地敲碎,再不时给他一星半点新的希望的火花,在他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之后,又掀起一个更大的恶浪把他打翻,让他在周而复始的挣扎中,一步一步地滑入绝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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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劲节正在准备第六次入世的设定时,庄君绪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打开门那一刹那,映入他眼帘的,是庄君绪那张疲惫到极点的脸。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人世间所有的希望和期盼都已消失,余下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绝望。
然而一刹那之后,那张脸已刻板得不带半点表情,就连声音也变得僵硬而模式化:“劲节,就学校的标准而言,你前五世的表现非常出色,在行为上与论题丝丝入扣,对所模拟的对象也把握得十分到位,下一世只要不出现太严重的状况,要拿到毕业证书已经不是问题了。”
风劲节闻言,眉头微微一跳,脸上竟没有半分喜悦的神色,反而眼中浮出一重深沉得教人看不真切的迷雾。他沉默了一阵,方斟酌着词句道:“教授的意思是……我的表现已经足够让你满意?”
“作为一个教授,我确实只能说满意,只是……”说到这句“只是”,庄君绪忽然不能自制地一声低叹,脸上的刻板顿时土崩瓦解,被压抑在其中的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随即在这叹息声中决堤般涌出。他略带苦涩地说:“作为一个过来人,劲节,我觉得你做得还不够,你模拟的目的,更是远远没有达到。”
他凝视着风劲节,可是就连眼神也失去了应有的神采:“劲节,以你的才智,你的悟性,应该只会比我更清楚吧。”
风劲节眼神一跳,然而也只是默然。
果然,也只有眼前这个亦师亦友的人,能看穿自己的困局,看穿自己心中最深处的迷惘,痛苦,和无能为力。
他的成绩优秀,他的表现卓越,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应该高兴,应该满足。所有人都羡慕他,所有人都祝贺他,无论是向来眼刁嘴毒的轻尘,还是智虑深远的小容,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他的渴望,他的追求,更不会有人看透,在他微笑面具下所隐藏的最深的失落。
五世历练,他在红尘中浮沉翻滚,却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困惑,自己的宿愿。他努力地抛弃关于风劲节的一切,努力地去融入那个蛮荒世界,努力地扮演一直让他迷惑的清官与忠臣。然而枉自他费尽心思,枉自他满腔热诚,那千万年时光砌就的冰冷壁障,仍是无情地击碎他的付出,冷透他的热血。五世流光飞逝,他依旧不解,依旧迷惘,那样的世界,那样的情怀,依旧是无法触及的遥远,五世光阴,竟尽成蹉跎。
他的风光,他的优秀,人人交口称赞;他的挫败,他的无力,却时时刻刻在他心底狞笑,嘲笑他的无能和自大,以至于那一声声称赞,都仿佛变成一声声刺耳的讥讽,从耳鼓直刺入骨髓之中,将他灵魂深处的自尊和骄傲,刺得体无完肤,刺得鲜血淋漓。
然而此刻,纵使终于有人能一语道破他心中伤痛,他却依然无言以对。
正如只有眼前的导师才能了解他的惘然一般,也只有他自己读出庄君绪眼神里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不明白那些过于灼热的情绪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此刻导师的心境。而在这样的深沉的期待,这样真切的失望面前,早已一败涂地的他,到底还有资格去申辩什么,解释什么。
庄君绪见他一语不发,当下苦涩地一笑,但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都仿佛已经耗尽他全身的力量:“劲节,我知道的你渴望,知道你的追求,知道你绝不是只求混一张毕业证书的人;我也看得出你的努力,看得到你所付出的一切。但是,劲节,五世模拟,你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又到底悟出了些什么。且不论你为了这次模拟付出了多少,看看你模拟的初衷,再看看你现在的结果,你甘心吗,你甘心你的疑问只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吗?”
言犹未毕,一股深深的绝望突然从心底直冲上头顶,庄君绪顿时痛苦得猛喘了一口气,然而想要质问的话,想要发出的呐喊,却是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劲节,我不知道你甘不甘心,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千百年的等待最终却只能迎来绝望的死路,我不甘心那曾经燃烧的希望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淋熄,我不甘心付出了那么多,期盼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全是错,全是梦,全是空!
他用力摇了摇头,勉强稳住心神,然而声音却已沙哑得教人听不真切:“劲节,你现在还剩下一世,也只剩下一世,这已经是你和……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之前已经尽力而为,但是在这最后一世,你可不可以再努力一些,再用心一些,可不可以不要永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可不可以再尝试一下去融入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可不可以,最后再尝试,去悟一次?”
他不再说话,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
劲节,你可不可以,再给我最后一次希望?
风劲节闻言,却只是低低一声苦笑。
教授,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真的已经太累,太累了。
我不是轻尘,每次都伤心伤情,最后把自己和对方都捅得遍体鳞伤;我不是小容,每次付出真心都被弃弱敝屣,我也不是阿汉,在无情的人世中把自己的心裹在厚实的茧壳中。
我只是想要付出自己的心,然而每一次都发现,在那个世界里,自己根本就没有心可言。
我们拥有最强大的科技,我们拥有最深邃的智慧,然而那种情怀,那种高尚,却不能被我们的方程所论证,不能为我的思维所理解。它们太遥远,太陌生,太高不可攀,又叫我怎么可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本心。
你说的一切,我都曾经尝试过,只是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这一切。
所以每一次的模拟,都只是一场与心隔绝的木偶戏。第一次我可以说无所谓,第二次我可以说还有下次,但当每一次模拟都是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挫败和折磨,再强硬的斗志也会磨折,再炙热的热诚也会冰冷,又叫我怎么能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
教授,如你所言,我已经尽力,不可能再付出更多,投入更多。
所以,如果这会让你失望,那么我所能说的也只是,对不起。
风劲节抬起头,眼神冷静得有如冰封的湖面:“教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庄君绪看着风劲节,眼神中的刺痛一闪而逝,良久,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风劲节也不迟疑,转身便向门口走去,除了眼角掠过的一丝歉意外,竟是没有再留下些什么。
直到风劲节决绝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庄君绪那僵直的身子才晃了一晃,连连倒退几步,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办公椅上。
他又何尝不知道风劲节早已竭尽所能,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场谈话,这一场最后的赌博,注定只是徒劳。只是在揭盅之前,他还是要死死地抓住眼前最后一点光明,不甘心就此被黑暗彻底吞噬罢了。
只是当最后一点希望都已被击沉,最后的命运,到底又还有多少意义可言?
他绝望地低低一笑。
早就知道这只是一场自我麻醉的幻梦,为什么还是迟迟不愿放手?
到如今所有的赌注都已押下,再想要抽身而去,是不是已经太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