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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三愈加沉静地瞅着儿子说,“你把嘉轩放开。
你跟我招嘴,杀哩剐哩枪崩哩?由你!”
“你甭胡说!”
白嘉轩猛然扬起头,盯住鹿三说,“你想搭救我,故意把事往你身上揽,你把屎擦不净反倒抹匀了!”
鹿三没有说话,把垂在腿胯旁侧的右手扬起来,是一只烂布裹缠着的包儿,再用左手撕开一层又一层烂布,一个梭镖的钢刃赫然呈现在油灯的亮光里,他把梭镖钢刃撂到黑娃脚下,说:“拿去!
这是物证。”
白嘉轩白吴氏白孝武和随后闻声赶来的白赵氏白孝义以及孝武媳妇二姐儿拥在门外,惊愕地瞅着鹿三撂到黑娃脚下的梭镖钢刃儿。
黑娃松开揪着白嘉轩肩胛的左手,从地上拾起梭镖钢刃儿,眼睛忽然一黑,脑袋里轰然爆响。
这个双刃尖头的梭镖钢刃并不陌生,原来安着一根丈余长的桑木棍柄,是祖传的一件兵器;钢刃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黑紫色,糊住了原本锃亮的锋刃。
这是确凿无疑的物证凶器。
黑娃抬起头瞅着父亲,意料不及的这个结局使他陷入慌恐,说不出一个字来。
鹿三说:“她害的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
说着挺一挺胸脯,“我存着梭镖是准备官府查问的,你倒先来了。
给——朝老子胸口上戳一刀!”
黑娃的腮巴骨扭动着,又低下头,从地上拣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到梭镖刃上,塞到腰里说:“大!
我最后叫你一声算完了。
从今日起,我就认不得你了……”
鹿三说:“龟孙!
你甭叫我大。
我早都认不得你了!”
黑娃从白嘉轩家出来,疾步赶到吊庄白兴儿破落的庄场上,从树上解下马翻身骑上。
白兴儿从黑影儿里溜出来说:“兄弟你快走。
兄弟你可甭给人说在我这儿拴过马……”
黑娃已经策马驰去了。
他重新进入白鹿村,转过马头来到村子中心作过农协总部的祠堂门前,连发三枪,枪声震撼死寂的夜空。
他再骑马走过村巷来到慢道上,勒马伫立在窑院里,对着天空又放了三枪,垂臂默默片刻,就猛然转过身催马奔上慢道。
在他转身背向窑洞也背向村庄的一霎间,心里便涌出一句慨叹来:至死再不进白鹿村喀!
鹿三杀死儿媳妇小娥的准确时间,是在土壕里撞见白孝文的那天晚上。
鹿三看着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着的白孝文的那一刻,脑子里猛然噼啪一声闪电,亮出了那把祖传的梭镖。
他手里拄着镢把儿瞅着躺在土壕里的孝文竟然没有惊奇,他庆贺他出生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稳步走上白鹿村至尊的位置,成为一个既有学识又懂礼仪而且仪表堂堂的族长;又看着他一步步滑溜下来,先是踢地接着卖房随后拉上枣棍子沿门乞讨,以至今天沦落到土壕里坐待野狗分尸。
鹿三亲眼目睹了一个败家子不大长久的生命历程的全套儿,又一次验证了他的生活守则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个不听他的劝谕冒犯过他的生活信条的人,后果早在孝文之前摆在白鹿村人眼里了。
造成黑娃和孝文堕落的直接诱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她给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轩两个家庭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
鹿三当时给孝文说“你去抢舍饭”
,不是指给他一条生路,而是出于一种鄙夷一种嘲笑。
鹿三整个后晌都是从土壕里拉运黄土,干旱的天气使黄土从地表一直干到土壕根底,不需晾晒直接倒进土房储藏起来。
天黑以后,他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语地坐在饭桌上吃了晚饭,和嘉轩没有说话只招呼一声“你慢吃我走咧”
就走出院子。
进了他的马号,给唯一剩下的红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着手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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