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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谬误之后,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
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请。
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
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忽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阴影,他对县志的编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
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稿,看见迎面走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
。
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敢认你咧!”
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
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
朱白氏掀开竹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
举止和神态如同往常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一样。
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
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
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
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
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
朱先生端坐在一边插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白灵的眼睛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流溢外露,而是作为聪慧灵秀的底气支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样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
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她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
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瓮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布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色。
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棉裤夹衣或套裤的面料了。
那时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棵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
大涝池四周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树族。
那时候,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绺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摆呀淘呀搓呀拧呀。
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涝池里捞出的沤成黑色的淤泥。
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棉布一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青泥覆盖上去。
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手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坠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着不抬起来。
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的哗笑扬起头来。
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了她的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
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她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睛。
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
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条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经他背看一眼。
他已看过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第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
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
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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