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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马勺便开始置田买地修筑房屋,骤然间成为白鹿村的首富。
两个哥哥不再出门去熬长工,反而雇用起长工来了。
马勺仍然到城里去继续耍勺子,然后把银元不断送回原上,交给两个哥哥扩大耕地、增添牲畜、建筑房舍……那时候,白嘉轩的祖先还在往那只只有进口而无出口的木匣里塞着一枚铜元或两只麻钱。
马勺发财的事强烈刺激着原上人,随之出现了一个进城学炊的热潮。
穷汉家娃子长到十四五,不再像以往那样全都出门去给人家熬长工打短工,而是背上薄薄的被卷进城学烹调手艺去了,鹿马勺获得的成功成为他们忍受艰辛和凌辱以图出人头地的强大动力。
人们尊称开创这条生活新路的鹿马勺为勺勺爷,而后来不断加入到这个行业里的人被称为勺勺客。
从此开端一直延续到百余年后的今天,烹调手艺仍然在六十四行谋生手艺中占有主体位置,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内外。
鹿马勺无可置疑地成为鹿姓这一门族里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一个人。
不仅仅是把濒临倒灶的家业振兴起来,重要的是他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论,深深地影响着鹿家门族里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显示着与白家迥然相异的家风和气性。
鹿马勺用他抡勺子挣来的薪金和赏银在白鹿村置地盖房,仅仅控制到土地房屋牲畜可以在村子里数上头家的程度就适可而止,然后把心力转到孩子的读书上头。
马勺靠一把勺子出入官府和上流社会的各种场合,经见的大世面大人物在整个家族的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大世面的气魄豪华和大人物的威仪举止,深刻地烙刻到心头,在他感到幸运的同时又伴随着自卑。
那种不断重复的生活经历和越烙越深的印象终于凝结出一个结论,要供孩子念书,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上流社会坐一把椅子占一个席位,那才是家族真正的荣耀;至于自己嘛,说到底还是个勺勺客,是把一碟一盘精美的菜馔烩炒出来供大人阔人们享用的下人,只能在灶锅前舞蹈而绝对不能进入自己创造的宴席。
马勺娶妻生子以后就开始实现这个目标。
为此他一胎赶着一胎让女人为他生育后代。
女人确也像个爱生蛋的母鸡一共生过十五胎,直到红绝腰干不来经血。
他的命里注定儿少女多,十五胎里有十一个女子四个娃子,最后只有五女二男成人。
他在孩子启蒙的头一天,就对孩子说:“好好念书。
中秀才爸给你放草炮,中举人就放铳子演大戏。”
两个儿子许是智力平庸,也许是运气不佳,只有老二考中秀才,此后连连再考都不能中举。
马勺死时就把遗愿留给后代:“记住,孙子曾孙子谁中秀才中举人或者进士,就到我坟上放炮响铳子,我就知道鹿家出了人了。”
这个奋斗目标一代一代传下来,竟然连在老马勺坟头放草炮的机会都不再有。
鹿子霖对两个儿子兆鹏兆海十分看重,瞅定有实现祖宗遗愿的寄托了,不料中途而废。
鹿马勺艰难曲折的人生经验是留给鹿姓门族的第二大理论思想。
他对两个刚刚懂事的儿子简明扼要地灌输这种思想:无论你将来成龙或是成虫,无论是居官还是为民,无论你是做庄稼还是经商以至学艺,只要居于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于人,就要受欺,你必须忍受,哪怕是辱践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报复永远忍受下去,那你注定是个没出息的软蛋狗熊窝囊废;你在心里忍着,又必须在心里记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跷到他头上,让他也尝尝辱践的味道……越王勾践就是这样子。
“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践!”
鹿马勺一句话概括了自己,把一个千古传诵的卧薪尝胆以图复国的越王勾践个性化具体化了。
为了加深娃子们的记忆和理解,他把自己酸辛的经历经过适当的改编讲给他们,特别把自己冬天穿着单裤携着讨饭马勺走进省城的经过讲得格外详细,在哪个村子被狗咬,在哪个村子的庙台上过夜都讲得一丝不乱;到饭馆被炉头用勺背勺沿儿敲脑袋打耳光撕耳朵拧脸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讲了,只是把炉头走自己“后门”
的丑事做了重大修改,说那个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脸上,那时候他就是卧薪尝胆的勾践。
他对后来报复那个老畜生的情节也做了重大修改,说成了皇城里的兵卒成百人一拨接一拨往那个老畜生脸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时候,他就是重新复国凌迟吴王的勾践。
这个个性化了的勾践精神就一代一代传流下来,成为鹿家在白鹿原撑门立户的精神财富。
鹿子霖在坟园路上拾到小长工时的一番作派是对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种体验,一种发泄或者是一种心灵感应。
小长工三娃子乖觉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里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变。
鹿子霖很满意这个小长工却仍然不大满足,因为这个古老屋院里的孤清气氛只有外表上的改变而没有根本上的变化。
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刘谋儿在牲畜棚里就寝以后,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难以入眠,屋梁上什么地方吱嘎响了一声,前院厦屋什么地方似乎有圬土唰唰溜跌下来,他就有一种天毁地灭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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