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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想到六七岁的小兄弟现时虽则撞不动他的壮腿粗腰,可小兄弟总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长哩,长大了即使不跟他争掌柜的权力,也得平分一半家业呀!
大哥痛恨他妈为啥要多生这个祸害……”
台下的士兵腾起一片笑声,黑娃也笑了。
习旅长接着说:“大哥就想,干脆趁他还没长大把他掐死算毬了!
同志们,中国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是那个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经掐到我们的脖子了。
我们能像曹植那样唱一首诗乖乖儿地送死吗?”
这支队伍到达一个原上就驻扎待命。
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里的几十个村子同样闹过农协而且现在还挂着农协白地绿字的牌子,许多村子的农协头儿领着农协会员给部队送来了米面猪肉和蒸熟的馍馍压好了的面条。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中国北方最大的一次共产党领导的军事暴动发生了。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开头的小小的胜利和接连着的彻底溃灭都是无法改易的。
从打响第一枪到枪声在整个战场冷寂下来,习旅长的指挥部不断向战争的前沿推进,黑娃从只听得枪响到看见战壕,枪弹曳出的火线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网,像阳春三月母亲在地上绷着的经线。
看着倒在扬花孕穗的麦田里的各种姿势的尸体和一张张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孔,黑娃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一丝害怕,战争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战争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直到习旅长下令让他把全部警卫一个不留带上去进入战壕时,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觉才感到某种难过:“习旅长,你跟前不能一个不留啊!”
“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仗。”
习旅长吼起来,“同志们,把你们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
黑娃你不是有三只眼吗?把三只眼都盯紧大哥的黑心窝打!
打不死他也要砸断他一条腿!”
黑娃就决定不再争辩,决定服从命令率领警卫排进入人手稀少的战壕。
习旅长挥了挥手说:“同志们,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步诗’上去哇!”
那一刻黑娃看见习旅长眼中有一缕绝望的柔情和一缕绝望的悲哀掺和着的动人的神光;这是他最后看见习旅长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进入战壕里头的战斗远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
进攻和溃败时都没有害怕而逃亡时却如惊弓之鸟,那原因是端枪瞄准大哥的士兵时他已经豁出去了,而逃亡时他不想豁出去了。
他率领的警卫排谁死了谁活着谁伤了谁跑了习旅长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里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时看见满天星光,先意识到右手里攥着的折腰子短枪,随之意识到左手抓着一把湿漉漉粘糊糊的麦穗,最后才意识到肩膀挨了枪子儿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上次习旅长被黑枪子射的相吻合。
他站起来摇摇手臂似乎还不要紧,就绕过一个个横竖摆列着的尸体朝东南方逃去,脚下是绵茸茸的被攘践倒地的麦子的青秆绿穗儿,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自己战友的尸体,反正都像夏收时割倒捆束的麦个子摆在田野里。
他走着跑着直到看不见尸体直到站立着的麦子挡阻脚步时才又放缓下来,从黑夜终于走到黎明。
齐腰高的麦田小路上走来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汉,在甜润润的晨风里唱着乱弹,兴致很好嗓门也很好。
黑娃跳到老汉当面,老汉一句乱弹卡在肚里扔了肩上的犁杖软软地瘫倒了,紫红色的大犍牛扬起尾巴跑进麦田里去了。
黑娃这才看到自己被血浆红了的衣裤。
他从老汉身上剥下一件蓝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脱下老汉的青色夹裤留下里边套着的单裤,把自己的衣裤脱下来揉成一圪塔塞到麦地里,再把老汉的蓝衫青裤穿起来,把短枪掖进裤腰,一下子变成他在渭北熬活时的长工装束了。
临走时,他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老汉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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