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拔刀插刀的声响惊动了常山,他眼睛上虽然蒙着块黑布无从视人,却仍感觉到了李煦的存在,于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一声干笑,常山道:“我辜负了小使的期望,我做了忘恩负义的事,我被权欲蒙蔽了心窍,我罪该万死。”
李煦道:“行啦,这又不是做文章,还玩上排比了。知道我为何留你一条贱命吗?”
常山道:“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煦道:“那你会改吗?”
常山道:“我说我会你信么?”
李煦笑了,站起身来:“好好养伤吧,子孙根没了也好。你这个人机智、果决、有见识,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所缺的就是忍性不够,欲望太多,遇到诱惑把持不出。人要有耐性,无耐性又如何忍的住?我如今帮你去了一桩大欲,或是害了你,或又是成就了你。看你怎么做了。言尽于此,善加珍重吧。”
常山道:“一路保重。”
……
……
……
天德军辖区在今天的河套地区。唐在边境地区设军,设镇,设戌,军的地位相当于州,镇有上中下,戌有上下之分,地位较军为低,或统于军、州,或统于禁军,或统于地方节度使、防御使,更改频繁,不一而足。
天德军现统于丰州都防御使,控御阴山之南大片地区,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与丰州、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一道组成了大唐抗御北部草原的前沿屏障。此处河渠纵横,土地肥沃,后世经过不懈开垦,被誉为“塞外江南”。不过此刻,所辖境内只有零星小规模的开垦,驻军虽多,粮草却主要还靠内陆供应。
大唐开国初年曾在此设北庭都护府,后随着国力的日渐强盛,北庭都护府逐渐北移,此地就成为关内道管辖的内地。及到中唐以后,国力衰微,唐失去对北方各族的控制能力,此地又复为边塞要地。
丰州都防御使,地位低于节度使,但独立统御边地驻军,并不受周边节度使节制。都防御使管内辖丰州、天德军、中受降城和西受降城,丰州下辖九原、永丰两县,天德军在丰州东北一百六十外,距离长安一千八百余里,向西一百八十里外是西受降城,东南至中受降城约两百里,城南三里外即为黄河,洪水泛滥,几度兴废。
天德军使名孟良,其胞弟孟获在城北六十里外沃野城旧址屯垦,李煦此来天德军的第一站正是去投奔他。孟获现无官职,不过在沃野城却是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以沃野城为核心分布的二十八座牧场中有十七座归他所有,六座田庄中有五座归他所有,城内的诸多毛纺作坊亦有半数归他,其他如客栈、酒肆、铁匠铺则几乎全部为其私产。
依附他的庄客不下千人,大半个沃野城和小半个天德军城都指着他吃饭,加上他胞兄正任职天德军使,他们孟家在丰州又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在沃野城,他的话类同圣旨。
有这样一个人相助,李煦在天德军安家落户的问题解决起来就变得十分容易了。
沃野城非州非县亦非军塞,说是城不过是一个有着四面土墙的私人庄宅,庄宅的主人就是孟良,唯一对孟城主有所制约的是城西三里的回风戌,戌堡里驻有五十个骑兵和二十个步军。戌堡无权管理城中的民政,不过可以借助防边之名,插手城内治安、司法,征用城中物资资源,征发民壮服役,对沃野城施之以间接影响。
不过鉴于担任城主的是孟良,是天德军使的胞弟,是丰州大族孟氏家族的嫡系子孙,这种现实可能性实际上是没有的,军民分立,民自治,各管各的一摊事,谁也不干涉谁。
李煦入城后,暂时租住在孟良名下的客栈里,具礼前去拜望孟良,孟良待之以客礼,相唔甚欢,又留宴款待,问清李煦来此是想经营一些毛皮生意,便热心地说道:
“我与洛阳客商定有输送毛毯、毛巾的合同,其量甚大,利润亦十分可观,怎奈沃野乃化外边地,人民惫赖,每每拖延塞责,难以按时交货,使我屡屡失信于人,竟至这桩获利甚丰的生意成了扎手的鸡肋,弃之不忍,食之不能。兄若欲在沃野城兴业,不妨你我各出资本合股做成这桩生意。”
李煦谨慎地问:“未知这桩生意要出资几何?”
孟良微微思索,答道:“一万贯足够。”
李煦默思片刻道:“我破家而来,只能拿出八百贯来。”
孟良笑道:“只要兄长有此心,钱不是问题,弟先替你垫上,你我对半入股,生意由兄弟打理,每年除三考外,弟绝不过问。”
东家聘请掌柜打理生意,除帐房等核心职位由东家指定外,一般的用人和日常管理东家统统不予过问,只在每年的五月,十月和年初一月过问三次,谓之“三考”。
“考”有考查、考问之意,除了询问经营状况,主要是核查账目。这其中又以一月的年考最为要紧,直接决定着掌柜的收入和饭碗。
李煦见孟良如此豪爽,忙起身道谢,合股做生意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细节方面会有孟家掌柜来谈,孟良也懒得过问。
从孟府告辞出来,李煦在沃野城转了一圈,城不大,东西约两里,南北三里,四周围着土墙,墙高四丈,底阔一丈七,墙体年久失修,多处龟裂可通人,墙外挖有深阔的护城河,碧波荡漾,河边植护堤小杨柳。
时当入秋,南国尚花开草绿,此处却已感到阵阵秋的凉意袭来。
城墙以内是一道环形土路,沿着土墙修筑,每搁五十丈,即置有木质拒马,平日里收在路边,战时拖于路中央,以木槌钉桩,使之不能轻易移动,以阻止破城后入城的敌军骑兵绕城攻袭。
天德军乃至整个丰州的主要敌人都是北部草原上的游牧民,常有小股骑兵窜入城中劫掠,每当此时则全城警锣响起,以庄客为主干的团结兵手持长矛隐伏于街巷两边的房屋里,街道边的沟渠里,树上,向落单的骑兵发动攻击,捕杀强盗,驱赶入侵者。
自然这是对小股骑兵或小股盗匪而言,来敌若超过千骑,则要弃城南下避入天德军城,寻求边军的保护。天德军驻军不过两千余人,分散在东西数百里的战线上,对付千骑之敌已经十分吃力,只能据险防守,等待防御使从别处调兵增援。
在这个荒凉的小城里转了一圈,李煦终于在城东找到了安家落脚的地方。有一座面对池塘的两重宅院正在挂牌出售。沃野这地方不缺水,城外池沼众多,不过城内因为地势狭逼而高阜,池塘并不多,这么大的池塘就更加少见了。
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李煦不敢号称智者,不过爱水之心还是有的,正是因为爱这口池塘,李煦才拿出十贯钱来买下了这所宅院,房屋破旧且狭小,房间也少的可怜,只有区区十二间,好在周边的空地还很多,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营建新宅。
经历了韶州的变故,李煦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营建新宅的热情早已消失的荡然无存,不过家还是要安的,安家意味着稳定,安家才能乐业,安家才能赢得孟城主的信任呢。
漂流到人家的地盘上,得不到主人的信任,终将会一事无成。
买下宅邸后,李煦就着手修缮扩建,别的且不说,跟着自己来的人总得有个安置吧,一人一间房,还缺着十几间呢。没有了当初在凤凰台时的热情了。李煦找来几个工匠,在宅子西侧和东北用手点点画画,某处修一排屋,某处修一道围墙,某处铺设一条行人的小径,如此而已。李熙让工匠们按他们最拿手的模式去盖,包工包料,工钱不亏待,主要是工期要快,赶着住人呢。
安家的事交给旺财、牛大和郁二郎负责,兴业的事李煦得亲自抓。听孟获的意思,毛毯、毛巾这门生意销路不是问题,利润也十分可观,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生产跟不上。孟家那么多能干的管家、掌柜都处理不好的事绝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症结出在哪,是首先要解决的。
其次,既然已经确定要干这件事,许多工作就得着手准备。
做这些事之前,李煦决定还调查一下,这毛毯和毛巾是否真的如孟良说的那么有搞头。这听起来无疑是个很滑稽的事,连有没有搞头都没搞清楚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人家准备来做,且已经着手准备前期工作了。
这种在后世看来明显是作死的工作节奏,此刻看起来却显得很和谐,顺理成章,并没有什么问题。好吧,权当它真的没什么问题。
李煦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走访了沃野城里十三家织造毛毯毛巾的工匠,终于弄清楚了在销售通畅、利润可观的前提下毛毯和毛巾产量上不来的原因。
沃野城生产的毛毯厚软耐用,纹饰精美,制作考究,造成产量上不去的主要原因就在这“考究”二字上,要达到“考究”这个标准,一块沃野产的毛毯就比寻常的毛毯多出三十八道工序,各工序之间紧密勾连,前后相承,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影响后序工作,从而影响整体的进度。
破解工序梗塞并不算难,但十分繁杂,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工作,其次就是需要钱,一大笔钱,投资长,见效慢,风险难以掌控,这种害己利人的事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或不愿意去做,或不屑去做,而对于孟家的管家、掌柜们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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