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我们并不认识,也从来没说过话。但,早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胡少飞这个名字。
整个九镇,没有人不知道胡少飞这个名字。
胡家三兄弟,个个都有名气,个个都长得标致,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胡少飞和他的两个兄弟不同。
他出名,并不是因为打流。
他不是一个流子。
他是一个学生。
大学生。
他出名是因为他参加了那场运动。
在一九八九年的那个六月,胡少飞还是我们省城一所最好的师范大学的历史系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教育不是现在这样纯粹的赚钱生意;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也并不像如今这样,满眼可见的都是蠢货和混子。
当时的胡少飞们绝对可以说是时代的精英,他们被全社会尊称为“天之骄子”。
这样的年华,这样的人,本应该有着一个无比美好的前程,天空才是他们的极限。
只可惜,风从北起,当北京的风一直向南,吹到潇湘大地的时候,也吹热了胡少飞和他的那帮同学的血,他们抱着一腔热血,和对这个国家深深的爱,义无反顾而又幼稚天真地投入到了那场运动当中。
很不幸,胡少飞成为了反动派。
运动结束了,京城里那些带头挑事、居心叵测的投机者们早就留下了后路,他们躲进了使馆,逃到了国外,继续过着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留下身后骂名,径自宠辱不惊。
而我们这里呢?
我们这里没有使馆,也没有外国人。
这只是一片除了青山和热血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土地。
胡少飞无处可逃。
当他的同学们开始纷纷想办法避祸他方的时候,胡少飞和另外一个女生留了下来。
他始终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所以,他继承了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壮烈传统,他绝不过江东。
先是学校开除了他的学籍,遣返户口所在地。然后,就在自己家中,他被逮捕,判刑两年。出狱之后,他剩下的只有一份个人档案,档案上写着一行大字:建议各单位谨慎录用,不得提拔。
抓他那一天,来的警察人数比当年抓他哥哥胡少立的人数要多得多,也比九镇任何一个大哥被捕的时候要多得多。当时场面之隆重热闹,可说是盛况空前,开了九镇先河。
那天之后,九镇的老人教育不听话的小孩时总爱说一句话:
“伢儿,要读书啊,你看,就连官府都晓得,拿笔的比拿刀的还狠啊。”
“三哥,这就是胡少飞,胡特勒的哥哥,胡家的老二。”
在癫子的介绍声中,胡少飞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和他的两个兄弟长得的确有几分像。
他有两道和大哥胡少立一样的浓眉,但线条分明,不像胡少立那般长得连在了一起,看上去少了一份狂野,多了几许英气;他有着三弟胡少强一样笔挺的鼻子和白皙的皮肤,但他的双眼细长,眼神清澈,嘴唇丰润,比起胡少强薄如刀削般的嘴唇和鹰视狼顾的眼神,他少了些无情和俊秀,也多了点斯文与硬朗。
如果抛开今晚的居心叵测和各自的阵营恩怨,我不得不说,我的第一感觉很喜欢眼前这个人。
“三哥,你好!”
在我的打量中,胡少飞的手伸了过来,我刚准备伸手过去握住。
耳边却传来了一声高喊:
“你个狗杂种,你还敢到这里来?”
阿标突然举着刀从旁边冲了过来,人未近前,狠狠一腿已经蹬在了胡少飞的身上。
胡少飞一个趔趄,倒向了旁边。
周围人影闪动,团宝等人也有样学样,跟在阿标后头扑了上去。
这个时候,其实,我可以阻止。当我为了握手原本就已经伸到半途的手掌刚刚一动,下意识准备做出拦阻的动作时,脑海里突然一闪,我停了下来。
我想试试看这个人的斤两。
几秒之前,他已经用步伐和气度告诉了我他的不容轻视,但我还是想确认,这样一个书生,他究竟只是个“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浆”的样子货,还是真的是个厉害人物,又厉害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对于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有很大的好处。
看到我的态度后,聪明的癫子也随之放弃了拦阻。
“团宝,是不是不给面子?你是不是要搞!”
“团宝,二哥是过来谈事的,你莫乱来!”
只有忠心耿耿的罗家兄弟扑上去,用自己身体挡在了团宝等人的面前。
不远处,走廊的另一头,值班室的门被打开,一个护士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我们这一伙之后,又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
很显然,仅凭罗家兄弟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挡不住阿标、团宝的人多势众,转瞬间,两个人身上也被或重或轻地搞了几下。
这个时候,差点跌倒的胡少飞已经站稳脚步,转过了身来。
我发现,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了片刻前与我打招呼时的客气微笑,但是竟然也没有任何被人突袭后的愤怒神色。
他只是平淡地先看了我一眼,仅仅是这一眼,我就明白,他已经把我此刻心底的动机完全看透。
果然,他迅速收回了目光,下一秒钟,我听见他开口说道:
“罗飞、罗兵,莫搞!不是来打架的,你们让开。”
罗家兄弟停住了手,也许是胡少飞的这个命令太让人吃惊,阿标他们居然也停住了手。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胡少飞。
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胡少飞朝着几步之遥的人群走了过来。
他一把拉开了挡在身前的罗飞,胸膛一挺,面对面地站在了阿标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