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张妈,一边急匆匆地赶过来开门一边问,见是幽芷,忙一把打开铁栅门,笑容可掬地攀谈道:“哎呀呀,原来是二小姐……不不不,是沈三少奶奶,您回来啦!”
幽兰正巧在客厅,听到张妈吊起嗓子的欢喜声也连忙探出头来,看见幽芷拎着一只小手袋走过来,笑逐颜开:“芷儿,今儿怎么得空回来?”
幽芷见到姊姊自然也是喜笑晏晏,执起幽兰的手道:“我啊,天天都是个大闲人,只不过前些日子生了风疹,前天刚好,这不,今天就来了。”
说话间已经进了里门,向楚太太问过好,幽芷问道:“咦,怎么不见三姨和小弟?”
幽兰听到“三姨”这个词,鼻子里出气:“切,这大好的春光,她怎么可能在家里呆得住!喏,一大早的就同隔壁的李家太太去茶馆搓麻将了。至于世沣,已经被赵一莲母女俩带回乡下好久了!”
在那张真皮沙发上坐下来,张妈端着沏好的茶水奉递给幽芷,一边叮嘱着幽芷小心烫。蓝花白底的青花瓷茶盏,微微掀起盖子的一隙让香味飘出来,幽芷深吸一口气,笑言:“张妈,你沏茶的手艺还是这般好!”张妈高兴地笑容满面,“诶、诶”地推辞中道:“哪里哪里,少奶奶不嫌弃才是真!”
幽兰在一旁也笑了:“芷儿,你这张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甜?在沈三少这样长袖善舞的人身边呆久了,竟也会说起话来!”幽芷被幽兰这么一说,不好意思起来,两抹飞霞映上颊。幽兰偏偏还不放过她:“哎呀呀,怎么这张脸皮子还是这般薄呢?”再度被揶揄,幽芷不乐意了,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放,狠狠地瞪了幽兰一眼,佯装气鼓鼓。
“兰儿啊,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咳咳……你就是这么待人家的?”伴着几声咳嗽,楚卓良矍铄的身影在楼梯上出现,旁边是告诉他幽芷回来了的楚太太。
“爸爸!”笑上眉梢,幽芷一下子站起来向楚卓良奔过去,搀住他的另一边,连唤了好几声:“爸!爸爸……”
楚卓良不由得笑起来:“你呀,都已经嫁了人,怎么还……咳咳,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模样?”
父亲的咳嗽日益严重了么?
攀住楚卓良的手紧了紧,然而幽芷面上仍旧是那样欢愉:“爸,谁说嫁人了就不可以小孩子样了……”
“好好好,”一边往楼梯下的客厅沙发走过去,一边看着幽芷撒娇的样子,楚卓良摇摇头,心里却是极其高兴的。
就这么在楚家同父亲、楚太太还有姊姊说说笑笑聊了一上午,一同用过午饭后,幽芷没有回原先的闺房休息,却和幽兰挤在了一张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姊妹俩的体己话。
“妹,在沈家还惯么?”幽兰很少唤幽芷作“妹”,一向都是叫她芷儿的。若是唤作“妹”,必定是极其掏心掏肺的了。
“唔,挺好的。沈家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错,尤其是大嫂,就像是另一个姊姊一样。”将头向幽兰更加靠了靠,幽芷闭上眼。
“姊姊都是这句话,日后沈清泽若是欺负你定来找我,姊姊帮你给欺负回去!”
幽芷“扑哧”一声笑起来,睁开眼道:“姊,哪有这么严重?再说……”她脸颊粉了粉,小声飞快说道:“再说,清泽他不会的。”
幽兰捏捏幽芷的鼻头笑道:“好你个芷儿,这才嫁过去都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敢同姊姊顶嘴了!”
幽芷撅起红唇,撇撇嘴道:“不理你了不理你了,我要睡会儿。”
半晌听不到幽兰有什么动静,幽芷好生奇怪,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儿正欲瞅瞅姊姊在做什么,忽然听到幽兰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芷儿,我的好妹妹啊……看你现在这样开心,甚至比原先还要活泼了些,姊姊真替你高兴。要同三少好好地这么过下去,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像你这么幸福的,如此良人切莫辜负,一定珍惜眼前人啊!”
听出了什么,幽芷怔了怔,顷刻后微微笑了笑,点头:“姊,放心,我会的。”张了张口想问姊姊同沈清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还是不曾说出口。
下午,幽芷说是要去林家看看林子钧和季静芸,三点左右的光景便走了。幽芷刚一离开,先前的欢愉气氛一扫而空,楚家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郁下。
原来方才,是刻意不让幽芷晓得的。
楚卓良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捏了捏眉心,脸上是浓浓的疲倦。桌案对面坐着的正是幽兰,阴影里还有一个人,楚太太。
幽兰皱眉焦急道:“父亲,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么?”楚卓良叹了口气,道:“金广进几次都这么回答我,叫我卖给外国人,兴许他还能替我挣些红利。”幽兰却啐道:“呸!父亲,你千万不能信他!你看他那副模样,哪里像个好人?”楚卓良摇摇头:“兰儿,信不信他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咱家的厂子,怕是保不住了。”他那话尾拖得悠长,却让幽兰心下颤抖:“父亲,那妹夫说什么了?他不是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想办法么?”
楚卓良又叹了口气,起身来回踱步,却不回答。幽兰是个急性子,心急道:“父亲,你倒是说话呀!”
楚卓良负手转过身来,面色憔悴道:“兰儿啊,芷儿嫁进了沈家就是人家的人了,我怎么好意思再三向沈清泽开口求助呢?再说了,沈清泽是个军人,终究不是商贾,即便权势再大也总有不便的地方啊!”
楚卓良站定,抬头望了望,苦笑道:“天意啊!这便是命!”
幽兰看了看父亲,又回过头看看坐在阴影中的母亲,双亲的愁容令她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她轻轻开口道:“父亲,沈家的二少倒是个商贾,兰儿与他……算是认识,若是去找他,兴许还能有点希望……”然而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同记忆里的还是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或许不同的,只是来者的心情。
幽兰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沈清瑜的别馆出现在眼帘,再愈来愈近。别馆的附近有一家教堂,教堂尖尖的塔顶高耸入云,如一把刺刀凛冽地刺入云霄。广场上整日里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洋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偶尔有一两只灰色的和平鸽,只是扑腾一下翅膀,又飞走了。
幽兰忽然叫住黄包车夫,让他在这里就停下。给了几文钱,她慢慢向广场走去。
她不喜欢这个广场,不喜欢这个教堂。第一次同沈清瑜一起来的时候,她就直言不喜欢。他那时候只是笑笑,也不说话。但现在她想在这里坐一坐。不因为别的,只是她还没有足够的准备,足够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阳光柔和,慢慢流转。广场是洋人修建的,大理石堆砌的花圃,里面是许多洋贵的花。有着镂花雕栏的广场漫过时间的海。海潮,又渐次退去。幽兰坐在铁漆的长椅上,看着各色各异的洋人或是洋装革履的中国人从她面前经过。
她想起当初同沈清瑜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时候已经是初秋,薄薄的凉意,然而她的心底却是一片暖季。在他之前,她从来不曾动过心,她甚至不相信爱情,不相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但因为是他,所以她愿意放手去赌一把,纵使最终的结果会是粉身碎骨。她曾经以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她以为就是这样了,却没有想到,他让她相信了爱情,却更加坚定了,没有什么会天长地久。直到芷儿遇见了三少,她才知道,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真心的男子。只是,好虽好,却不属于她。
她一直都知道沈清瑜是个三心二意的人,真正灰心了是在那一天,那一次的直面冲突。
那天,她去他的别馆找他,人未到,却在他的休息室门口听到有女子的欢笑声。她登时心下一沉,故意不忙进去。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生生被凌迟。
那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二少,这玉镯真是送给我的?真叫夜莺受宠若惊。”说话的分明就是沈清瑜:“你若是喜欢,我还有旁的宝贝,多挑些给你。”“真的?”那女子的声音带着惊喜,却如此的令幽兰感到刺耳:“二少,你对夜莺真好。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