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圆场道:“来,来!这可是聚香苑上好的酒,怎可浪费了!各位,史某敬你们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又是一圈的恭维话,一桌酒席这才又轻松了些。
沈清泽一直双眉紧锁,啜着酒在思索什么。史苡惠暗暗用胳膊碰了碰他,小声道:“三少,酒席上的商场谈判可不是战场,过于严肃怕是会败事。”沈清泽回头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对她报以一笑。史容谶在另一头瞧见,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两人碰头细语,心里直是乐。
许是有了史苡惠刚才的话,沈清泽也稍稍随意起来。毕竟聚香苑他是常客,对这里的招牌菜自然是了如指掌,细细向洋人介绍,那一群人皆是赞不绝口。接着,又细说他在法国留洋时的奇闻趣事。
好些酒菜下肚,彼此亲近了许多。沈清泽朝史苡惠感激一笑,又恰巧落入史容谶眼中。他笑得愈加开怀,大声劝酒。
酒宴到了尾声,众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醉意。霍姆斯现下不止是鼻头,整张脸都是鸡尾酒似的通红。沈清泽又是一杯酒,爽快道:“我沈清泽还从来不曾求过旁的人。这一回,我千万个请求,一定帮我买下那两个厂子!”
路易士的双颊也染了酒色,用他听起来有些别扭的中文道:“沈先生,我们同你的二哥经常有生意的往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个忙,我们一定会尽力的!”甚至连霍姆斯也松口道:“沈先生,只要还有一线的可能,我们就不会放过。”
沈清泽闻言,更是爽快,将酒盅都倒满,嚯地站起来,豪放道:“来,咱们都干了!”
他少有这般的豪放,却又天生有那不怒自威的气魄。史苡惠在一旁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出了聚香苑,那几个洋人都是跟着史氏父女的车后头来的,自然有车送他们回去。外头黑漆漆的一片,走到门外,沈清泽忽然想起了头一回和幽芷一同来这里的情形。
这么一想自然想到了应许幽芷会早点回去,忙低下头借着道旁微弱的灯光看看这会儿是几点钟。然而他只顾着看表,一不留神,被脚下突兀的几块散石一绊。史苡惠正好在沈清泽旁边,忙一把拉住他。但不曾料到他的冲劲会有这么大,她也踉跄了几步,向他身上一撞。他也顾不得旁的什么,反手一下子抱扶住她。
待两人站定,史苡惠笑起来:“真不曾想到,小小的几块散石,却出这么大的豁子。”沈清泽被夜风一吹,清爽许多,道:“今日这是第二次谢你了。”史苡惠摇摇头:“这算得了什么!”她与他跟着前头的那些人向前走,“只是没想到,传闻中风流倜傥、玉堂金马的沈三少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痴情人。”沈清泽道:“痴情人倒算不上,只是想替她尽微薄之力罢了。可惜了我不是一个商人,终究还是有些出入。”史苡惠不解道:“沈二少不是做生意的么?为何不叫他帮忙?”沈清泽低头迟疑,道:“他……自是有不便之处。”史苡惠见状,了然怕是有难言之隐,便转移道:“三少,即使最后不能成功,你有这份心,我想三少奶奶也会感动的。”沈清泽笑了笑:“史小姐,那么日后还是要拜托你的帮忙配合,沈某再次感谢不尽。”“那,这岂不是第三谢?能令三少连谢三次可真让我受宠若惊啊!”她狡黠一笑,快步向前。沈清泽一愣,随即也笑着跟了上去。
待这一行人走远,却没有谁发现后头的灯光下还拖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刚才的这一切,这人自然尽收眼底。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
只是在并不晴朗的月光下,这笑容,竟有些诡异,令人不安。
四
沈清泽回到家,也不过是九点多钟的光景。幽芷远远便闻到他的满身酒味,皱鼻道:“又是一身酒臭味!”沈清泽闻言故意蹭到她身边,幽芷却推开他:“快去洗澡,水都替你放好了。”沈清泽赖着不走,笑嘻嘻道:“若是我不洗呢?”幽芷转过头假瞪他一眼,只道:“快去!”沈清泽耍小性子:“就是不去。”幽芷只是好笑:“你怎么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沈清泽状似想了想,趁幽芷不曾注意,飞快地啄了她一下,才得意地捧着换洗衣物转身。
从来不曾想到过他竟还有这样的模样。
幽芷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好气,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
翌日清晨,沈清泽已经用过早膳离开了,幽芷在他后面起来,到楼下的收报箱照常取了份今日新送来的《申报》,还带着一股浓厚的油墨味儿。
然而刚刚一打开报纸,那头版头条的大字令幽芷双眼一刺:“沈三少夜会神秘女子,楚幽芷太太之位难保?”下面是一张大大的相片图,虽说是隐在夜色中的背影,但因着晕黄的路灯光,沈清泽那自己如此熟悉的身影,怎会认不得?
“啪”地一声合起报纸,幽芷即刻起身上楼回房。
脑子里闹哄哄,虽说知道这些捕风捉影的绯闻不可信,但多多少少还是在幽芷的心里投下了引起圈圈涟漪的石子。
叹了口气,走到浴房见福妈还未曾来取走换洗衣服,便打算替福妈拿下楼去。衣服上仍然有酒味,但毕竟淡了许多。幽芷嘟嘴笑笑,捧着衣服刚准备起身,忽然停了下来。
她认得这印子。
同是女子,她当然知道这印子是什么。
她飞快地将衬衫凑近用力闻了闻,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然而她分明嗅到领口下面有隐隐的香水味,她从来不曾闻到过的香水味。
这一闻,竟似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如惊雷一般在她脑中轰隆作响,炸得她浑身冰冷,痛得发麻,麻得刺心。她不能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早已在看到这个印子的瞬间被抽空,都是枉然。
刚刚才看到的头条标题,那些字被无限放大地在她脑海中盘旋,狰狞地张牙舞爪不肯放过她!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坐着,似是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良久,她才感到脸上湿湿的,爬满冰凉。
她终于低下头,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横下来,糊了满脸。有眼泪滴到衬衫上,模糊了那印子。然而那道印子早已深深地刻进她心里,像一把尖刀一般剐着她的心。
她拼命地想告诉自己是她看错了,或是这是别的什么印记,并非她想的那样。然而这样的自欺欺人,她又如何做得到。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印子虽浅淡,但看这颜色分明是今年年初新出的口红。
她从来不涂抹这些,本来是不关心的。但是姊姊有一管,她见过的。
她突然不敢再哭。
从前她流泪,有他替她擦眼泪。
然而这一次,他如何能替她擦得了。
他与她结婚才不多久,一直都将她捧在手掌心,这样突如其来的“横祸”,即使只是她的臆想都已经让她痛彻心扉。
她从来都没有像如今这般清楚过自己的心意。
她对他的爱,怕是早已在日日渐逝中,深入了骨髓,溶入了呼吸,就似同空气一般,再也无法离开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心悸,深深地攫住了她。
林子钧好些日子不曾回来,今天终于在母亲的几番喝令下回家用晚膳。林母特地亲自做了一桌儿子爱吃的,席间不停地夹菜。林父的话不多,偶尔关心地问几句事务所的情况,林子钧也是回得很简洁。
静芸白天一直都去别院却毫无收获,这么多天终于见到林子钧一回,晚膳都不曾怎么吃,只是惊喜地不敢眨眼,目光不停地瞟向他,生怕漏了一瞬他就会消失。
静芸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而只有低下头咀嚼时才敢抿嘴微微笑一下。她这般小心翼翼,心里又是这般欢欣。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击着她,又仿似要跃出来一般,跃到对面那个斯斯文文的男子手里。
林子钧其实已然晓得静芸对自己的感情。她从不掩藏她的表情,他哪里会看不出。只是他心里也是酸酸的苦涩。他感激她在自己苍白无助时给予的关怀与温暖,感激她让自己知道还有人会这样在乎他,感激她在自己不在家时能服侍双亲。
但只是感激与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