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保龄侯夫人和忠靖侯夫人的维护,甄侧妃心底不知道有多不痛快了。她也是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儿。
甄家和贾家的确风光,尤其是甄家,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就曾经接驾过四次,光这份荣耀就足以傲视整个朝野上上下下。可是这种荣耀是用银子堆出来的。甄家的底子就在那里摆着,哪里有那么多的家底给他们折腾?还不是向国库举债的。
这事儿就是先帝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有了甄家和贾家轮流执掌盐政的事儿。为的,就是让甄家和贾家能够多得些银钱,填补亏空。
可是,朝廷的赋税和百姓们的血汗也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先帝的行为其实也是公器私用的一种,而且还是最恶劣的纵容下臣对国家财政伸手。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人一旦过惯了好日子,再叫他们去过苦日子,又有哪个经受得住?
甄家也是如此。他们仗着皇家的宠爱,过上了奢华的日子。可是这奢华的日子一旦享受惯了,他们就受不了以往的清贫。即便是那些家主们有心节俭一二,内宅的女眷和下面的人也都是阳奉阴违的多。身上的衣料子的高低、头上的首饰的档次、饭桌上的菜肴的精美程度、屋里陈设的年代久远,都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子,也是他们在家里的实际地位的表现。就是为了面子、为了争一口气,她们也会绞尽脑汁为自己谋取最后的一分利益。
而结果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缺乏家族底蕴的人家就会将日子越过越奢侈,排场越过越大,这银钱的花销也就越发大了。
当初贾家就接驾了一次,加上这些年来跟国库借贷的总数,再除去以前已经还上的部分,光剩下的那些就把贾赦从祖父、祖母那里得到的财产和自己多年的积蓄都给掏空了。甄家接驾四次,再加上这些年跟国库举债的总数,盐政上截留的银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以说,甄家的亏空总数就是把整个甄家全部给卖了都还不上。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发现了财政危机,打算清理自己的钱袋子了。这不是要断绝了甄家的财路么?
甄侧妃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会这么讨厌林如海。对于林如海的两个女儿,自然就更加没有好感了。
美人相忌。
甄侧妃在金陵的时候,就是当地有数的美人儿。加上她是金陵甄家的嫡系嫡小姐,就是父亲的官位不高,可是家世在那里摆着,她又是得宠的,自然受人追捧。数遍了整个金陵,也没有人跟她平起平坐。所以,甄侧妃还是相当自傲的。
但是,她堂堂甄氏一族这一辈最出色的女孩子居然连皇子侧妃的做不了,只能给区区异姓王做侧室,她心里怎么不憋屈?偏偏林家两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就靠着自己的功劳成为一等县君,叫她心里怎么不嫉恨?偏偏北静王最近话里话外都是林家的两个女孩子,叫她心里怎么不着恼?而且今日一见,林家的两个女孩子已经初现日后的绝代风华,自然引起了甄侧妃的警惕。
新仇旧恨,甄侧妃对林家姐妹会有好感才怪!
当初我们家并没有碍到你们林家,你们的父亲林如海就对我们甄家下软刀子。等你们风光了,那还有我们甄家活命的机会么?
甄侧妃不想让林家姐妹出头,不想让世人对林家姐妹交口称赞,也不想让林家姐妹成为贵人,从此压在她的头上。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毁了这两个丫头。
抱着这样的心思,甄侧妃瞄了一眼贾母,又看了看史家两位侯爷夫人,道:“保龄侯夫人和忠靖侯夫人对林大人的好感可真是不少呢。对这两个丫头也好,倒比过了自己的亲侄女儿,就是个亲生的也差不离了。”
这话着实诛心。
忠靖侯夫人立即就道:“侧妃娘娘,实不相瞒,我们侯爷啊,还真是最佩服林大人,说林大人对朝廷的忠心,那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林大人的手段也不差,将盐政上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说不出话儿来,对儿女们的教养也极是上心。看两位县君就知道林大人教养孩子是多么厉害了。”
保龄侯夫人也道:“是啊。我们云丫头的确不错,可还是比不得两位县君呢。如果将来我的孩儿有两位县君一半出色,我做梦都会笑醒。”
一直坐在保龄侯夫人身边的惜春也道:“还有我,还有我,我将来也要跟林大姐姐林姐姐一样,为父亲为家族的脸上增光添彩。”
保龄侯夫人笑着搂着惜春道:“嗯,有志气。”
林招娣坐在下面不好意思地道:“侯爷夫人来过抬举我们了。”
保龄侯夫人道:“我们妯娌两个说的可是实话,可不是抬举。别的不说,光你们弄出来的红苕,就救了多少人?又让多少人家免了骨肉分离之苦?虽然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每年也会施粥舍米救济贫民,可是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不像你们,可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百姓们记得你们也是自然的。”
史湘云见自己的婶娘如此夸赞林家姐妹,心里非常不自在,便道:“婶子,林大姐姐家里风光也好、爱民也好,可是在江南激起民变的也是林大姐姐的父亲呢。”
惜春道:“云姐姐,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如今看来,你还不如我呢。我尚且知道林家姑爹在扬州巡盐御史一职上恪尽职守,自然是要得罪人的,尤其是那些盐商。这次林姑爹又弄出了双季稻,自然得百姓们爱戴。如果姑爹再上升一步,就是入阁拜相。那些盐商们害怕姑爹上去以后找他们的麻烦,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了。那些围着承宣布政使衙门的百姓啊,还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盐商雇来的人呢。”
迎春笑道:“江南百姓对姑爹感恩戴德的多,就是那些读书人家,大多数对姑爹也是极其佩服的。他们怎么会围着承宣布政使衙门,给姑爹添麻烦呢?我看那些盐商们想雇人也有限吧?也许围着承宣布政使衙门的百姓其实在家里都是呼奴唤婢的金贵人儿呢。”
惜春道:“不过,也许这里面的确有百姓受了别人的煽动蒙骗也未必可知?”
迎春道:“即便是受了煽动蒙骗,在和承宣布政使衙门外呆久了,自然也会知道了实情。也许只要有人登高一呼,那些受了骗的百姓们就会主动把那些闹事儿的人给抓起来了。”
惜春拍手笑道:“是啊是啊。那些盐商们如果真的敢这样做,就等着倒霉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盐商们作威作福惯了,也该吃吃苦头了。”
随着惜春和迎春的一问一答,甄侧妃终于坐不住了。
没错儿,她接到娘家的信件,自然是知道娘家在这背地里的手脚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娘家势大权大,在金陵又是手眼通天的人家,就是皇家也要顾及三分。所以在北静王府的时候,就是面对北静王正妃,她也带着几分骄傲。可是现在,她明显地感觉到了危机。
的确,甄家能够成为金陵的地头蛇,能够在盐政上一言九鼎,除了甄家的确有几分能耐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皇家的宠爱。但是,如果这次蒙骗煽动百姓们闹事儿的事情真的被人抓住了把柄,那么她们甄家就死定了。
就在甄侧妃有些心慌意乱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激烈的犬吠,然后就是喧哗声,可把她着实吓了一跳。贾母赶紧派人去问是什么缘故。少时下人回来说:“老太太,请您放心,不过是几个小贼,想借着我们老爷大寿,府里忙乱的机会摸进来偷窃。如今已经被拿住了。”
贾母道:“阿弥陀佛。好端端的,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就进来了小贼了呢?”
惜春道:“就是这白天,他们摸进来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呢。晚上黑灯瞎火的,客人们大多回去了,巡夜的人也都开始晚上的活计了,看见不认识的人,哪里会不问的?只有这白天,人来人往,不少客人都带了小厮随从过来,各处的人看见了陌生人才不会怀疑。只是我们宁国府跟别人家不同,我父亲爱狗也会养狗,几个要紧地方就养着狗狗呢。狗狗可比人警觉多了。如果哪个小贼胆敢往这内宅来,绝对要他们好看。”
“你就不怕伤了客人?”
“今天可是要紧的大日子,各处地方都有人守着。至于来这里,总共也就两条路而已,都是有丫头婆子守着的。就是那些小厮们乱走,也不可能走到这后头来。所以,能够被那边的狗狗咬住了的人,绝对不是客人,也不会是客人们的随从。”
甄侧妃听了心里更是发苦。却也只能带着一应女眷出来张望了一回,又装模作样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当然知道那个人并不是什么随从而是她专门找来捉弄林家姐妹的。如果林家姐妹在这宁国府里出了事儿,谁都不会怀疑到她甄侧妃的头上去。这个点子,当然来自年初,贾母的生日里发生的故事。如果事情成了,那么管家不利而丢人的事这宁国府,因为倒霉而丢人的是林家姐妹。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这位北静王侧妃的头上。因为这样的事儿在贾家是有前科的。
可是甄侧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千算计万算计,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栽了跟头。
宁国府里养了一群又一群的恶犬,还专门养在了内宅。
甄侧妃微微哼了一声,却不想被忠靖侯夫人看了个正着。
忠靖侯,人如其名,是因为对皇室的忠心才得了这个爵位的,跟贾家这些有着各自的小算盘的人不同,史家的两个侯爷都是有些直性子,或者说他们的头脑都有些简单。所以,无论是现任的保龄侯爷好,忠靖侯爷好,都只忠心于那把椅子上的人。他们兄弟二人尚且如此,作为他们的妻子,保龄侯夫人和忠靖侯夫人都嫁鸡随鸡,也只忠心当今皇帝一人,就是皇太子殿下,他们也不买账。
作为贾母的侄子和侄媳妇,保龄侯夫妇和忠靖侯夫妇都很清楚自己家这位骄横的老姑奶奶的为人,也很清楚贾家对权力的追逐,更清楚贾家在背地里做的那些投机倒把的小动作。不要说两位侯爷了,就是两位侯爷夫人,她们都知道这种行为的危险性。这才是如今的史家人能不来贾家就不来贾家的真正原因。
当然,如果不是这次贾敬整顿了宁国府也整顿了贾氏一族的家学,如果不是秦可卿在当今皇帝面前过了明路,如果不是贾敬是进士出身,如果不是宁国府派人送帖子的时候说了林家姐妹的事儿,他们也不会来。
不过,史家两位侯爷也是留了后手的。虽然大人来了,可是自己的孩子却是一个都没有带,家里那么多的孩子,就带了史湘云一个侄女儿。
现在甄侧妃对林家姐妹的态度,更是让敏锐的忠靖侯夫人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而且,忠靖侯夫人也非常肯定,这绝对是这位侧妃娘娘的自作主张。以北静王的谨慎,北静王府绝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看来这位出身甄家的侧妃娘娘也不过如此,希望她不会就这样玩完了。要不要跟北静王打个招呼呢?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忠靖侯夫人的眼底也闪过了一道寒光。她的表舅唯一的爱子就是前任扬州知府,因为盐商们觉得他碍手碍脚,所以弄死了他和他的家眷。忠靖侯夫人一想到那位从小就非常照顾她的慈爱的表舅就是因为痛失爱子而撒手人寰,这心里就宛如刀割。
这份血债,我一定会讨回来的。
保龄侯夫人也知道自己的妯娌的这段心事,所以重新落座,丫头们又上了茶果来,她就搂着惜春开口了:“想起这犬吠啊,我就想起这扬州的事儿了。要我说,扬州这个地方的官儿最是莫名其妙了。你们知道不?今年扬州盐政上的赋税又差了好多,朝廷又砍了两个官儿的脑袋。如果说这些官儿都是没有操守的,那未免也太稀奇了。”
林招娣看了看在座的贵妇们,微微一笑,道:“扬州的官儿和盐政上的官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咦?淳化县君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是知道什么,而是亲身经历的事儿。我父亲出任巡盐御史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也记事了,对有些事情还有些印象。记得有一次,父亲在给我们姐妹讲书,结果外头送来一封信。没过多久,某天早上起来,父亲的枕边多了一把匕首。”
忠靖侯夫人惊呼道:“当真?”
林黛玉也点点头,道:“嗯。父亲收到信件的时候,神色就不大好。破天荒地没有继续给我们姐妹讲书,而是先回外书房去了。至于匕首的事儿,虽然父亲不想让母亲担心,所以尽力瞒下了。可是后来我跟姐姐捉迷藏,在书房里翻到了那把匕首,当时父亲的样子就非常奇怪耶非常惊慌。”
林招娣道:“是啊。我记得刚到扬州的那一会儿,因为好奇,我经常在巡盐御史府衙里跑来跑去。可是当我们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到那把不起眼的匕首之后,父亲就禁止我们在家里捉迷藏了,甚至还要母亲在我们姐妹身边多多准备些丫头,还要我们发誓,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保证身边至少有两位嬷嬷两个丫头。以前我年纪小,不明白,现在,我懂了。”
保龄侯夫人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儿?我们倒是不知道呢。”
忠靖侯夫人道:“我们这样的女眷又能够知道多少东西?要知道盐铁官营,能够在这上面分一杯羹,哪怕只啃下一口,这一辈子也就受用不尽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难怪这扬州知府和盐政上面的官儿换人跟换衣裳似的。一边是在刀尖上跳舞,一边是躺着数银子。不听那背后黑手的,自己的性命有危险不说,还拖累自己的家人。听从了那幕后黑手的,虽然自己可能赔上性命,可是自己老家的家人的命却保住了呢。”
保龄侯夫人道:“谁说不是。蝼蚁尚且偷生,能多活一日也是好的。至于以后,朝廷杀人也不过是头点地,可是那些东西折腾起人来,可是非把好好的人家折腾地断了香火又毁了名声才罢呢。能够自己一死,保全家人已经是万幸了。”
林招娣和林黛玉微微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这种事情,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清楚的。
史湘云道:“婶娘又来了。这好好的日子说这样丧气的话多不好。今儿个可是这边的大老爷的好日子呢。”
惜春道:“不妨。我父亲也说了,我们蓉儿也在江南,江南的官儿又是天底下最不好做的。父亲让我多跟太太奶奶们多学学,回头再说给他老人家听。我们家如今就蓉儿一根独苗,多知道一点就多一分准备。”
保龄侯夫人道:“我们的四丫头可真是一个好姑姑呢。”
惜春道:“那当然。我就蓉儿一个嫡嫡亲的侄儿,我不疼他疼谁?”
屋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甄侧妃道:“府上的四姑娘还真是个妙人儿呢。太夫人,您真是会调、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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