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和享受吧。
小亮很喜欢弹莫扎特,弹得自由而随心所欲。相对来说,枯燥的基本功训练就欠缺一些。古月也不想多管。她相信卞团长的一句话:兴趣往往是最好的老师。卞团长当年就是靠兴趣自学成才,受到古团长的赏识,从一个拉二胡的小学徒成长为文工团的作曲兼指挥的。
1994年暑假,古月带小亮去省城外公家玩。古教授听说小亮学琴已近一年,便兴致勃勃地把他带到音乐学院的505琴房。
装璜考究的琴房门上钉着一张蓝色卡片:《博士生专用琴房》。门里却摆着一架与琴房环境极不相称的老式钢琴,已旧得不像样了。
教授问古月,你听说过这架意大利“威尼斯”牌钢琴吗?
古月说好像听你说过,不是说它在“省歌”吗?
教授有点得意洋洋地掀开钢琴盖儿,说:是我把它弄过来的!那是87年了,我听说歌舞团不景气,要卖东西、裁人,我就赶忙跑去了。他们团长是我学生的学生了,听说我的名字,对我很尊敬的。他也晓得这架琴是个宝,不想卖。谈来谈去,说少于十万是绝对不卖的。我回来一说,院领导还不乐意,说花十万元可以买一架进口三角钢琴了,买那架破琴干什么?我说堂堂一个音乐学院怎么可以没有一架名琴,没有镇山之宝?再说这架琴出自意大利造琴名匠之手,已有百年琴龄,拿到拍卖会上去卖,一百万也不止!
唉,当时我要是有十万元,我就自己买下来了。教授拍拍自己的脑袋,如是说。只怪当时头脑单纯,没往这方面想。要放在现在,我就是借一屁股债也要把它买下来!
古月听了老爸的疯话只是笑,说:你说得神乎其神的,这架破琴到底有什么好?
教授怔住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灵性”。懂吗?这架琴是有灵性的。它能识别知音凡有音乐天赋的人,不管水平高低,一上去就能和它沟通,就能找到自己最好的感觉。当年(50年代)在歌舞团时,好多搞音乐的专家都千里迢迢地从外地赶来试这架琴,或者让他们的孩子来试这架琴。几十年来,这架琴上弹出了好几个神童。83年风靡全国音乐界的“小提琴神童”郭韵还记得吗?他就是在这架琴上听出了小提琴弦上17度的音差,并无师自通地弹出了他在妈妈肚子里听熟了的《献给爱丽丝》,让他在其他琴上弹,却怎么也弹不出来。
古月就笑,说你越说越玄了。
玄?教授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也许,音乐世界本来就是很玄的,就是神秘的,不可解的。要不然,那位世界最著名的女钢琴家蒙雅妮娜。菲亚歌斯嘉在世界各地演奏为什么一定要用专机将自己的那架钢琴在空中带来带去?我们音乐学院多次邀请美国的著名钢琴家梅森先生来校讲学,他为什么指名非要一架“斯坦威”牌的钢琴不可?……
历经百年。古色古香。悠长的岁月并没有损害这架琴的品质,反而将琴身处处打磨得光滑、锃亮……乳白色的琴键仍然完好无损,静静地散发着一种亲切、诱人的光辉……因了无数只手指无数次地触摸,琴键的表面已呈一种可爱的凹型,让看了就忍不住心痒痒地要上去弹几下……
“咚……”
小亮伸手弹了一下。琴声听上去确实悦耳,动人,一直深入到人的内心……共鸣良好,余音缭绕,让人有一种异样的陶醉感和回味感……
古月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这些。她也说不出这琴到底好在哪里。她只是本能地有些偏爱它的声音,还有它这种古朴的造型、遥远的模样。琴身摸上去处处是那么平滑,光溜,让她想起家里那副祖传的围棋“云子”,那种像柔光照片似的光滑润泽,那种微妙可人的手感不是任何机器可以磨制出来的……
小亮因外公的要求弹了一首最近学的莫扎特的《小广板》。小亮是背谱弹的,9行乐谱,弹一遍都用不了2分钟。可没等他弹完,老头就气呼呼地打断了他,说别弹了别弹了!全不对!手型,乐感,全不对!谁让你现在就弹曲子的,莫扎特的东西是你现在就能弹的吗?
古月说小亮喜欢弹莫扎特的小曲子,卞团长就……
我叫你别找姓卞的学琴!老头吼起来,他能教钢琴,那我就能教数学了。小亮别弹曲子,别弹曲子,弹条基本练习我听听!
小亮于是又弹了一首《汤普林现代钢琴教程》上的练习曲。可刚弹了个开头,老头又吼起来:这不是贝多芬的《浪漫曲》吗?怎么又弹曲子了?不是叫你弹基本练习吗?贝多芬的你也敢随便弹?
小亮被外公气势汹汹的表情吓住了,脸色不禁一阵阵泛白。
古月轻轻推了把老头,开玩笑说:哦,就许你叫古多奋,就不许我儿子弹贝多芬?
教授还是不依不饶:你弹贝多芬,你能理解它的内涵吗?你不能理解它的内涵,和在打字机上打字有什么区别?……
在教授的要求下,小亮又弹了一首《教程》上的练习曲。老头一听又喝住了:又是曲子,又是曲子,这不是李斯特的《爱之梦主题》吗?怎么搞的,你怎么只会弹曲子,连一首基本练习都不会弹吗?
拜厄的,会弹吗?教授开始点菜了,车尔尼呢?……哈农!哈农弹过吗?
不行,你要赶紧换老师!你的手型不对,太趴,太紧,关节没打开,不是弹琴,而是在“按琴”。
不行,你要弹哈农,赶紧弹哈农,纠正手型,然后再弹车尔尼的“599”、“849”。汤普森的教程是欣赏性、娱乐性的,哪能作为主要教材?……
古月说,我们小亮又不想当钢琴家,给他增加点音乐教养呗,汤普森对他还是蛮适合的。
教授原地一蹦老高,把古月小亮吓了一跳:放屁!老头骂道,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不想当钢琴家”!不想当钢琴家你还弹什么琴?还能弹好琴吗?当上当不上是水平问题,想不想当是态度问题!连态度都没端正,还弹什么琴?照你这样弹下去,再弹三年,都考不上业余3级!你们连级也不想考吗?
老头这句话倒把古月问住了。不管怎么说,古月还是希望儿子能考个级的,也不想高,考个中级就行。这就像上学,上了那么多年,连个毕业证书都拿不到,算上的哪门子学?哪怕你一肚子的学问谁又会承认呢?再说现在上学竞争激烈,儿子能不能考上大学,谁也不能打保票。但如果有一项文艺特长,将来报考艺术类院校,文化分的要求要低得多。大姐家的小柴就准备走这条路哩。想想自己也是,当初学琴那会儿把老头恨个洞,谁能想到20年之后,正是钢琴挽救了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呢世事维艰,世事多变,多一手总比少一手好。古月想。再说考个钢琴4级也不是太难,好多孩子吃点辛苦弹上一年就能达到。小亮已经学了一年,再学个一年,哪怕再宽点,两年,总能达到吧?……
主意已定。这个暑假古月带着小亮就住在老头家不走了。
古月妈妈过世的早。她死在苏北一个偏远的小乡村。那是不堪回首的1972年,全家下放的日子。病因是营养不良引起的皮肤浮肿。古月也因为营养不良长得像个结不熟的“拉藤瓜”,人称“小黄毛”。当时教授被单独“放”在二百里外的五七干校。好在第二年初步“落实政策”,教授得以与家人团圆,被落实到江南一个叫江城的小城安下家。
二十多年来,教授也被人牵拉着相过几个对象,但最终都因为“差那么一点儿”未成眷属。可以说教授将一个音乐家最成熟的二十多年献给了这个家,献给了自己的子女。但无可奈何花落去,子女们还是成了他心头一块永远的伤痛。这之后,他又将全部热情投注在第三代的身上,希望他们当中能有人填补他心头那块不应有的空缺。他至少让每个孩子都弹上了钢琴。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如他带的一个学生江枫。还是毛主席说的好: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
等他有朝一日想开了这一点,发现自己已经过了60岁,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到正式退休时,他勉强争了个“副厅级待遇”。这算怎么回事呢?三十年前自己就是正处级了。三十年前,也就是五十年代,他古多奋在全国音乐界还颇有点名气。现在,你提到古多奋,谁认识你?这三十年是怎么活的,都活了些什么名堂?……
教授不会算账了。
进入九十年代,教授开始意识到自己已到了写“回忆录”的年龄。再不写,说不定就来不及了。教授不是真的要去写什么回忆录(一个“副厅级待遇”的写回忆录谁看呢),他是想把自己一生的研究成果总结出来,出几本书,留给后人。也算对自己的一生、对年轻时崇拜的贝多芬先生有个交待。
教授的生活在他62岁以后有了些出人意料的变化。这不仅指他每一二年要出一本书,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前面提到的他的学生,一个名叫江枫的研究生。如今她就住在教授的家里。算什么呢?不知道。打算怎么样?不知道。面对儿女们的责问,老头的回答是:她进修结束了,不想回老家,没地方住,暂时住我这儿。
音乐学院是个很开放、很欧化的地方,年过花甲的老头和30多岁的女人同居并构不成什么新闻。何况他们并不承认什么同居,只是“暂住”而已。儿女们能把老头怎么样。最多不回家、不和他来往罢了。
五个子女中,只有古月家在外地,也只有古月感到无所谓。以前她是最恨老爸的。二十年之后,她却变得最心疼、最理解老爸了。看来还是中国的一句古谚说得对: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至少对古月是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