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哑

    编者按 作者用最质朴的语言成功地描绘了一个叫“老哑”的人。认识与不认识他的人，都会记住他。 生活就像一本无情的书，一页页地翻过。淡出生活的，何止是老哑这个人呢？　　我童年时生活的学校大院里，有个食堂。食堂的炊事员是个哑巴。人们都淡忘了他的真名，只呼其为“老哑”据说，他童年时很调皮，放学后去姥姥家时，跳上猪食槽，踩翻后摔倒，磕了后脑，从此不再说话。我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谁也无法侵扰他的世界。他孤独终身，与香烟为伴。他总是睁大了异常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你时仿佛你并不存在似的，而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你。他的手语，最令我着迷。年幼的我无法破解那十根手指舞动出的纷繁美妙的花式，其中隐藏着多少秘密？我惟一能看懂的，是他经常毫不吝啬地向别人竖起的大拇指。

    他的象棋下得很棒，大院内鲜逢敌手；他的字写得也很漂亮。最令我难忘的却是他的善良。

    那时候，他管着一个近千人的学校的食堂，是“大师傅”很有“权势”我们一帮孩子常常会翻过食堂的后窗去偷吃瓜果。在孩子们眼里“老哑”很凶，他会举着铁锹般大的锅铲子追出来，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很认真地“愤怒”作势要打。直到成年后，我们才知道，他根本不会真打。他的锅铲举得很高，却从来也没有挥下来。等孩子们逃散了，他会喘着粗气坐下来，抽烟，脸上若有若无的沮丧。后来，他就会把从各处重又聚回食堂附近，探头探脑的小孩子们召到食堂的后仓库里，偷偷地拿出瓜果来给孩子们吃。那时的食堂是公家的。这是老哑所做过的惟一违反原则的事情吧。

    食堂里有三口“杀猪锅”很大。每天清早，老哑起床，顶着一天的星光，从几十米深的井里用木辘轳把水绞上来，和湿了煤，填进灶堂烧两大锅的开水。然后淘米洗菜，煮白米粥。记得那时，我总不爱吃家里的饭，非要掂着饭票捧着我的“赵一曼的粗瓷大碗”跑到食堂去吃“大锅饭”大锅饭香啊，那米粥煮到粘稠，米油子在碗边凝成厚厚的一层，配上街北头张敏家炸得焦黄的油果子，吃得我肚皮溜溜圆。

    在一帮孩子中间，老哑尤其疼爱我，总会给我格外的“照顾”午后，食堂里没人的时候，老哑会把我拉进去，用他那把铁锹似的锅铲子从硕大的“杀猪锅”里铲出黄澄澄的锅巴，大手一合，折上三折，塞到我的小手上。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锅巴，厚实耐嚼，咬一口满嘴焦香，回味又很悠长。直到如今，吃过许多各种锅和各样佐料烙制、烹炸出来的锅巴，也总没有那种口齿生香的余味。

    记得那时，院里院外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老哑的锅巴的，挨到饭时就往食堂里跑。可锅就三口，锅巴便成了紧俏之物，没有老哑的特殊照顾，一般人是吃不上的。我却总能吃到老哑的锅巴。即便是后来，我因吃糖过多患了严重的蛀牙，嚼不动老哑的锅巴了，老哑也还是经常将包好的锅巴送到我家，让妈妈用油炸酥了当早餐。

    人是讲情义的。老哑对我的好，不是没有理由的。也许是因为我生得乖巧，又爱找他“说话”；也许是因为爷爷和父母待他很好，礼上往来吧。老哑的兄妹在当时都很有“身份”老哑却极少与其往来。逢年过节，爷爷就会将老哑请到家中来一起过节。老哑爱酒，常常高坐在我家的黄黑格格的沙发上，自斟自饮，很舒坦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吃牛肉的样子，大块大块地塞到嘴里，用力咀嚼，很有点旧书中草莽英雄的架势，让我很是佩服。

    然而，除非是相请，老哑轻易是不往我家来的。只在受了欺侮，或蒙受了冤屈，内心苦闷化解不开时，老哑才会不请自来。爷爷就请他喝酒，和他一起挥动双手比划。这时，我就一反调皮好动的天性，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瞪得溜圆，盯着他们手上的动作，试图从中破解出秘密来。老哑是没有读过聋哑学校的，不懂手语，他所有的比划全是出于自然和经年习惯，便有很多信息难以言传。饶是爷爷与其相熟，又用心“聆听”有时也难解其意。只要爷爷摇头，老哑就会发急，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双手就比划得更快。爷爷有时无奈，怕他发急，便难得糊涂，点点头了事。但老哑认真，知道爷爷“糊弄”他，便探手从我家门后窗台上摸过粉笔头来，在红砖地上写字。直到爷爷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哑才会轻松下来，脸上绽开孩子似的笑容。

    我喜欢老哑，喜欢和他“玩儿”他也总是很耐心，不像其他的大人对孩子总是一脸的严肃或者一脸的不屑，动不动就是一副“教育”的面孔。我常常待在老哑的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日头挪着步子，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慢慢地从窗前走过去，走进黄昏。直到妈妈喊吃饭的声音从梧桐树叶间飘过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是一个哑巴。房间里却有许多细小的声音：天花板上有蜘蛛在细致地结网，来回划动着八只细脚；小飞虫不小心撞到网上的挣扎，引来蜘蛛，二者之间展开的搏斗；墙角阴湿的罅隙里有土鳖窸窸窣窣地爬；一人高的米缸里，老鼠咬着牙，吱吱地争斗、奔突，还有光屁股小鼠细细的“呀呀”声；窗户是开着的，远处教室里的读书声、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声、自行车丁丁当当的铃铛声、风吹过梧桐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梧桐叶子鼓着风缓缓飘落在地上，坚硬的球果砸在土地上的声音

    我相信，这一切声响，老哑都听到了。

    虽然，在大家眼里，老哑不是“健全”人，但在那个年代，老哑却比大多数人都“时尚”他腕上常戴着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锃亮，闪着夺目的令人羡慕的光；他总穿着干净的白衬衣，领子洗得雪白，全然不像他指缝里的油腻；他是大院里最早买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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