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交换笔记,畅谈谁瞄准了哪所大学。
如今,她们故意在我面前亲密无间,从我的座位前走过,在我目光所及的窗口提高声音,勾肩搭背。她们以为,这样会深深地刺痛我。她们的确做到了。
妈妈有一天突然说,懂事了,知道操心学习了;班主任惊讶地发现,随着一轮轮模考,我越来越往前冲,从前她眼里聪明但不努力的学生,突然厚积薄发了。
她们看到的是结果,没有看到原因。
我带着忍辱负重的决心,打算扳回自己,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我数着日子,和教室后面黑板上的倒计时一起。大家都在紧张高考一天天临近,没有人注意到我淡然背后的期待。
我仿佛定在那里,别人都在动。
挚友和那男生恋爱了,轰轰烈烈,我明白即使是块鸡肋,如果有人心仪或者被认为有人心仪,也是香的。他们大张旗鼓地走到了一起,在我面前带着耀武扬威的笑容。不过,这没有刺痛我,反而让我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
大家都以为“小三”落败了,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至此,每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都不会对我造成伤害了。是的,我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从容。
高考过后,我以高位占了学校的红榜,挚友却不在榜单。而入校时,她是中考全校第二的苗子,我仅仅刚过这所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说这话不是炫耀自己的英明,而是作为陪衬为挚友扼腕。不过一介平庸男,却让我们反目。而且,以挚友的前景陪葬。
毕业十年聚会上,我被人簇拥着问东问西。挚友迟来,坐在我的旁边,我低低地问了句:“还好吗?”自己的眼圈已经先红了。
挚友手里挎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胳膊。
3、到底谁在保护谁——晓弓明月
11月初,天很冷。我只身前往沈阳,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葬礼。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好好陪陪她7岁大的儿子。
没想到,那天我却没看见孩子——眼瞅着就要“三七”了,他们全家人竟然还没把母亲离世的消息告诉孩子,还把他一个人留在大连只有家庭教师的家里!
晚上,我压着心里的火,找了个时间问他爸爸:为什么要瞒着孩子?
他回答:怕孩子受不了,怕影响学习。
他还告诉我,就在妻子离世的当天,他就和几个亲戚专门商量过要怎样跟孩子说明。只是商量来、商量去,大家越说就越觉得真相太残忍,孩子知道了一定会崩溃。所以,事情出了后第三天,他自己回了一趟大连的家,跟孩子说:
妈妈的病好了,但是还要到外地去疗养,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家。
那要多久啊?
等你二十岁,妈妈就回来了。
太长了!可我想妈妈啊!
那就十五岁。
好。
这孩子后来就真的再也不问妈妈的事了。不仅如此,听家庭教师电话里说,他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很乖、很听话,见人就说:我妈妈的病好了,等疗养好了就回家看我!
没听完两句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忍不住问:你们真的相信孩子还不知道吗?
没人回答。
到底是害怕孩子会崩溃?还是大人们不能忍受自己已经崩溃?
大部分时候,我们向孩子撒一些所谓“善良的谎言”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其实是我们自己。
当孩子爸爸和亲友在讨论要不要告诉孩子时,他们头脑里出现的所有孩子“要崩溃”的想象,都是他们自己内心最真实的第一反应向外的投射。他们想要崩溃,但现实层面又不能允许自己崩溃,就把崩溃的愿望转移到孩子身上,然后用想象中的对孩子的“保护”来保护自己接近崩溃的自尊。
因为在那一刻,失去亲人的打击,让我们为丧失感到强烈的悲痛的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深深的恐慌。当我们自以为是地采取行动,以为自己在保护孩子的心灵时,更多、更深层是为了多少找回一些自己的控制感。
但孩子呢?
当大人们连伤痛的机会都不给他,都期待他“不能崩溃”孩子就只好开始自我欺骗。
问题是,孩子真有那么脆弱吗?今年地震后,多位去灾区做心理干预的同事回来后都感慨——相对于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父母的孩子要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得多。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拥有更多未来,更愿意立足现实往前看。
在这个朋友家里也是,孩子最终成为了最坚强的那一个,勇敢地承担了保护爸爸的责任。孩子的潜意识感觉到,此时的父亲需要做点什么来找回自尊,就接受了父亲的谎言,给父亲提供一个“你保护了我”的机会。
但这样对孩子的伤害太大了。在哀伤辅导中,重要的一环,就是让生存者正视必须面对的真相。这样活着的人才能有机会与死者在心理上完成“告别后,转身”的全过程,了结“被抛弃”、“被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界上”的感受。如果大人剥夺了孩子与离世亲人最后告别的机会,那么,孩子对于那个亲人的等待或期盼,可能会纠缠他的一生,成为一件“未完成事件”反而使他难以全心全意过好自己的生活。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古龙小说。
小岛上住着一个姑娘和一个武士。姑娘是瞎子,武士对她特别好。姑娘常常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每次武士都回答:因为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照顾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
一天,小岛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要来抢这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武士寡不敌众,没挡住强盗冲入茅屋。没想到的是,所有的强盗见到姑娘都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原来这就是你的美女?简直就是一个丑八怪,白给我们都不要!”
强盗走后,武士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姑娘。姑娘却十分平静地说:“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虽然你不说,岛上的邻人们怎样谈论我,我也会听得到。只是,既然你希望我以为自己是最漂亮的姑娘,那我就以为自己是最漂亮的姑娘!”
好一个“我就以为”!这到底是谁在保护谁?
也许,有一天,这个孩子也会对他的父亲说类似的话:既然你希望我以为妈妈没事,那我就以为妈妈没事!到时候,我们这些大人,都该好好谢谢他。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