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那时候不觉得自己穷,也不苦恼,只觉得傻乎乎的劲头很足,吵架,和好,哭,赚钱,偶尔下馆子,去什么地方玩一玩。
写起来很浪漫的样子,其实完全不。我婚后不适应,常找茬跟他吵架,又没钱,一年搬了8次家,最后一次房租是每月50元。那一年冬天又冷,我瘦的只有100斤,每天拖着两筒鼻涕四处上课。有一次鼻窦炎发作,眩晕的不能下床,他来领着我去打点滴,坐在校医院阴冷潮湿的被褥上,给我讲熊的故事。他讲的绘声绘色,还带着表情动作,把邻床的女孩都逗笑了。那女孩说:“你们真好啊,他还给你讲故事。”我很领情,但我想:如果现在有个暖和的家,喝口暖和的汤,安静的睡一觉,安静的自然醒而不是被四人一间的宿舍吵醒,也许我会更领情。
那段日子一点也不浪漫,我不敢感冒,否则嗓子会哑掉,不能去赚外快,手头就更紧。我们也很少逛街,偶然去逛,也是四处看看,就走开了。我的研究生同学对我的印象,就是一个灰暗的已婚女人,常年病着。我妈也因为结婚的事不顺意,和我长期僵持着。我虽然算不上豪门千金,但从小也属于小康之家,出门时不时也有车坐的。婚后劈面而来的生活,把我掴个措手不及。
但如果我再仔细想想,三年里我们没有洗衣机,但我从来没有洗过一条床单,一幅被套,一件外套或者是裤子。都是耳东陈骑自行车从我这里拿走脏的,送来干净的。吃饭时他也扒拉扒拉,把肉扒拉出来夹我碗里。我跟他在街上吵架,甩手就走,把他扔在大街上,他也是默默跟上来,一言不发,走一阵子就默默再拉着我的手。
我俩都不是苦情的人。我神经很大条,天生对物质不甚热切,对浪漫也没什么爱好,对锦衣玉食无可无不可,他神经则更大条。我记得那时常常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好玩的事情也很多,夏天坐在屋顶吃西瓜、纳凉,脚下就是西安城中村里脏乱差的泥巴地,偷看街对面窗户里的一对狗男女,手很贱的捉屋檐里的猫,拿西瓜子丢脚下的行人,房东养了一只叫“胖马”的胖狗,我们在门口拉了一条晾衣绳,曾经试图收养一只病猫,城中村的网吧,澡堂,恶臭熏人的厕所,朝西的屋子墙壁都发烫,在地上铺上席子,两人并排躺下不能动弹。白鹿原。吃樱桃。假期去北京,在西安做入户调查,去陕北,金灿灿的小麦饼,不通风的窑洞。黑政府的钱。封不住的炉子。笔直的站在一只绿色水桶里,他慢慢给我洗澡。夜里的雨,他熟睡了。我做噩梦。他说: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我哭醒了,他捧着我的脸问:怎么了梦见什么了?于是我就更大声的哭。
那三年我们穷的衣食无忧,穷的坦荡,穷的快乐。
我们都不是苦情的人。那时候有很多没头没脑的快乐。我记得好多笑。他在学校球赛里进了三个球,我们偷走了别人埋在冬青下的饮料,笑个半死。我在车上偷了一根管子,回家锯开了当晾衣杆,我下楼偷砖头,来垫快塌掉的床脚,我把床板锯开,搭成凳子,耳东陈偷了房东至少四张椅子。冬天房间里没有暖气。我们的纸篓被偷了。衣服也丢过。我记得在被窝里我们也笑得死去活来的,可能是他说了个什么笑话。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只会背笑话给我听,都是从网上抄下来的,我心情坏的不行,他则给我讲猪八戒的笑话。我就跟傻子似的哈哈哈笑。他的领导有时过来,请吃饭,我只管埋头苦吃,把他的脸都丢尽了。但他又夸奖我说:好,这才是咱媳妇。
我那时瘦了很多,但还是比他胖。于是他常常好端端的用小指尖轻轻戳我的大屁股,假装一只小蚂蚁的声音,从下往上呼号着喊:大象!大象!请让一让!我狂笑着捶他。或者两人静静的平躺,他又用指尖轻轻戳我,说:大象!大象!让一下撒!你挡着我手机信号了!我又狂笑。我是个很糊涂的人,常常转弯过早,一头撞在墙上,或者转身过急,一头撞在门上,或者走路太横,一头撞在窗框上。因此身上常有不明来路的淤青。但直到他看到了,用手一压,我疼的叫一声自己才发现,他问我怎么弄的,我也很苦恼。这时他又气馁又无奈的说:亲爱的大象,你屁股太大了,碰伤自己都不知道啊。
他从来都没说过甜言蜜语。有一次被逼不过,说了半拉句,把我俩都恶心个半死。人家一接电话,都是“喂,亲爱的”“喂,宝贝”他一接电话,从来就是“喂,胖墩”或者“喂,大象”从婚前,到婚后,从来没升级过。我从来没享受过钻石巧克力的夜晚,没有烛光晚餐,没有玫瑰花束,旋转餐厅,没有甜言蜜语,名马香车,没有旋转木马和一江的烟火。
我不是苦情的人,更不喜欢歌颂苦难和不幸,或者拿它去考验什么人,压榨出什么扯淡的真理。我坚决支持每个人都应该富裕,有钱。只是我们那时恰好没什么钱,也恰好不是极度缺钱,所以就没什么热望去挣钱,如果我肯死去活来的打工,他肯没日没夜的写程序,我俩多少会有几个钱了。但我们都不是那类人。我们这对柴米夫妻,常常晃晃悠悠,从市场提着一捆韭菜,或者一捆蒜苗,顺着一条路,慢慢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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