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男女平等怎么看?”这个问题够“落后”因为“男女平等”是德国70年代的问题,最关键最艰苦的仗都在那个时候打过了。我是21世纪的人了。
所以我就挑了下面几个还有一点意思的问题,答复你。
问题一:你最尊敬的世界人物是谁?为何尊敬他?
我记得在一个朋友家里看过一本书,书名叫“影响世界的人”书里的人物,有耶稣、穆罕默德、爱因斯坦、马丁路德金、巴赫、莎士比亚、苏格拉底、孔子等等。朋友和我就开始辩论,这些人物的历史定位,有多少可信度?
有很多人,不管是耶稣还是孔子,都影响了人类,但是,你怎么可能把他们的重要性拿来评比?这本地摊上的廉价书,把穆罕默德放在耶稣前面,理由是,穆罕默德靠一己之力去传播了信仰,而耶稣依靠了圣徒彼得的帮忙。笑死人,能这样来评分吗?再说,你又怎么把莎士比亚和孔子来比对呢?
你现在大概猜到我要怎么接招你的问题了。我如果回答你一个名字或者一组名字,那么我就犯了这个“评比”的谬误,因为不同历史和不同环境下的影响是不能评比的。
我可以说“披头士”很了不起,但你马上可以反驳:没有巴哈,就没有披头士。如果我选巴赫,你又可以说,没有bartolomeocristofori发明钢琴,哪里有巴赫。
mm,假如你对我的答复不满意,一定要我说出一两个名字,那我只好说,我真“尊敬”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要忍受我这样的儿子。我对他们一鞠躬。
问题二:你自认为是一个“自由派”、“保守派”还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公民?
我自认是个“自由派”但是,这些政治标签和光谱,都是相对的吧。
每一次德国有选举的时候,一个电视台就会举办网络问答,提出很多问题,然后,从你选择同意或反对的总分,去分析你属于“保守”还是“自由”党派。我发现,几乎每一次,我的答案总结果都会把我归类到德国的自由党去。可是,我对德国自由党的支持,又向来不会超过60分,意思就是说,我的总倾向是自由主义的,但是对于自由党的很多施政理念,不认同的地方在40%上下。
很多人投票给某一个政党,只是因为他们习惯性地投那个党,有了“党性”我投票则是看每一个议题每一个政党所持的态度和它提出的政策。所以,每一次投票,我的选择是会变的。你可以说我是自由、保守、甚至于社会主义者,也可以批评我善变,但是,我绝不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问题三:你最同情什么?
这个问题有意思。无法表达自己的人——不论是由于贫穷,或是由于不自由,或者单单因为自己心灵的封闭,而无法表达自己的人,我最同情。
这个世界有许多的邪恶,你简直就不知道谁最值得你同情:非洲饥饿的小孩吗?某些伊斯兰世界里受压迫的妇女吗?被邪恶的政权所囚禁的异议份子吗?而这些人共有一个特征:他们都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过自己要过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
对他们我有很深的同情,可是,我又同时必须马上招认:太多的邪恶和太多的灾难,使我麻痹。发现自己麻痹的同时,我又有罪恶感。譬如你一面吃披萨,一面看电视新闻吧。然后,你看见荧幕上饥饿的儿童,一个5岁大小的非洲孩子,挺着鼓一样的水肿肚子,眼睛四周粘满了黑麻麻的苍蝇。
你还吃得下那块油油的披萨吗?你会干脆就把电视给关了?
我就是把电视给关了的那种人。
给河马刷牙
安德烈:
我注意到,你很不屑于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所以跟我胡诌一通。
是你们这个年代的人,对于未来太自信,所以,不屑于像我这一代人年轻时一样,讲究勤勤恳恳,如履薄冰,还是,其实你们对于未来太没信心,太害怕,所以,假装出一种嘲讽和狂妄的姿态,来闪避我的追问?
我几乎要相信,你是在假装潇洒了。今天的青年人对于未来,潇洒得起来吗?你看看联合国2005年的青年失业率数字:
香港15到24岁青年的失业率是9。7%,台湾是10。59%。你这个年龄的人的失业率,远远超过平均的失业率。巴黎有些区,青年人有40%出了校门找不到工作。
然后,如果把青年自杀率也一并考虑进来,恐怕天下做父母的都要坐立难安了。自杀,已经是美国15到24岁青年人的死因第一位。在台湾,也逐渐升高,是意外事故之后第二死因。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说,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国家,青年是最高的自杀群。
你刻意闪避我的问题,是因为21岁的你,还在读大学的你,也感受到现实的压力了吗?
我们20岁的时候,70年代,正是大多数国家经济要起飞的时候。两脚站在狭窄的泥土上,眼睛却望向开阔的天空,觉得未来天大地大,什么都可能。后来也真的是,魔术一般,贫农的儿子做了总统;渔民的女儿,成了名医;面摊小贩的儿子,做了国际律师;码头工人的女儿,变成大学教授;蕉农的儿子,变成领先全球的高科技企业家。并非没有人颠沛失意,但我们真的是“灰姑娘”的一代人啊,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亲眼目睹南瓜变成金色的马车,辚辚开走,发出真实的声音。
你记得提摩吧?他从小爱画画,在气氛自由、不讲究竞争和排名的德国教育系统里,他一会儿学做外语翻译,一会儿学做锁匠,一会儿学做木工。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又过去了,现在,应该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但是,当年他失业时只有18岁,今年他41岁了,仍旧失业,所以和母亲住在一起。
因为没有工作,所以也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小孩。提摩自己还过着小孩的生活。可是,他的母亲已经快80岁了。
我担不担心我的安德烈——将来变成提摩?
我记得我们那晚在阳台上的谈话。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夜晚,海浪扑岸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猎猎的风,撩着玉兰的阔叶,哗哗作响。在清晨3点的时候,一只蟋蟀,天地间就那么一只孤独的蟋蟀,开始幽幽地唱起来。
你说“妈,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就是,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
你坐在阳台的椅子里,背对着大海。清晨3点,你点起烟。
朋友看见你在我面前点烟,会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么会在母亲面前抽烟?你你你,又怎么会容许儿子在你面前抽烟?
我认真地想过这问题。
我不喜欢人家抽烟,因为我不喜欢烟的气味。我更不喜欢我的儿子抽烟,因为抽烟可能给他带来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儿子21岁了,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也为他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一旦接受了这个逻辑,他决定抽烟,我要如何“不准许”呢?我只能说,你得尊重共处一室的人,所以,请你不在室内抽烟。其他,我还有什么管控能力?
我看着你点烟,翘起腿,抽烟,吐出一团青雾;我恨不得把烟从你嘴里拔出来,丢向大海。可是,我发现心在对我说,mm请记住,你面前坐着一个成人,你就得对他像对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样。你不会把你朋友或一个陌生人嘴里的烟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个个人。他就是一个“别人”
我心里默念了三遍。
安德烈,青年成长是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着你、奶着你、护着你长大的母亲学会“放手”把你当某个程度的“别人”可也不容易啊。
“你哪里‘平庸’了?”我说“‘平庸’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
我看你是的,安德烈,我有点惊讶。
“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学历,很普通的职业,不太有钱,也没有名。一个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烟,在那无星无月只有海浪声的阳台上,突然安静下来。
然后你说“你会失望吗?”
你的语音轻轻的。这样的凌晨和黑夜,是灵魂特别清醒的时候,还没换上白天的各种伪装。
我忘了跟你怎么说的——很文艺腔地说我不会失望,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因为我爱你?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平庸”的哲学?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你并不平庸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安德烈,最重要的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至于金钱和名声,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平庸”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那么连“平庸”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平庸”是跟别人比,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我们最终极的负责对象,安德烈,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因此,你当然更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
同样的,抽烟不抽烟,你也得对自己去解释吧。
mm
2006。12。1
摘自:亲爱的安德烈龙应台安德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