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害怕去卫生间,因为卫生间的窗户正对着祖母的新坟。在漆黑的夜里,我不敢往窗外望,但我知道,祖母已经永远地静静地长眠于地下了。四十年的孀居生活之后,她终于和祖父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忘不了祖母去世那一天的下午。或者,应该是祖母去世的前一天的下午,因为祖母何时去世,没有人知道。祖母是在夜里去世的,如果没有过12时,那么,令我不能忘怀的那个下午是在她去世的那天,如果过了12时,那么,那个下午就是在祖母去世的前一天。总之已经无考。
那个下午,太阳金子般耀眼,我午睡起来,走到屋侧,看见祖母正在地里除草。夏天的红薯地里,杂草丛生,祖母站在地中央,我诧异地发现她的消瘦异乎寻常。她是个瘦小的老太婆,花白的头发稀疏,脸上的褶皱刻画着岁月的沧桑,她的表情是痛苦的。我不知道这痛苦究竟是来自哪里,或者是炎热的天气,因为她的汗水已如同豆子般接连往下滴,或者是由于身体的病痛,可是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肺气肿,经常吃药,吃的却是普通的感冒片。我站在那里看着祖母,却没有说话,祖母也只顾干活,仿佛没有看见我。却不想,这已经是祖母留给我的最后的活动着的影像了。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孙子,我对祖母太漠不关心了!也许是这无可弥补的错误和我深深的自责,使我不敢去面对祖母的新坟,特别是在漆黑的夜里,仿佛祖母会从坟里爬出来,攫住我的喉咙,把我拖入地下。其实,我是不相信祖母真的会这样做的,但是,那一种恐惧却如影随形,在一年多以后才得以减轻。
如今,大概六年过去了。说到这里,我仍然无法不自责,因为我甚至都不记得祖母去世的具体日子了。这一点错误是不能找任何借口的。我只有不断地剖析自己的内心,想办法来弥补自己的愧疚。还好,今年春节我重抄了家谱,录入了电脑。我打开文件,记住祖母去世的日期:二〇〇三年七月初三。距离今天已经七年!
二
一九六三年,祖父离开得那样突然。生前,他是如何的健硕,我不是很清楚,他没有给儿孙留下任何实在的影像,只知道父亲说祖父是石匠,曾经从几十里外的地方凿成一套青石磨,独自背回到家中。如果非要为他的健硕找什么证据的话,那就是至今还存放在老家的那套石磨了。因为普通的感冒,他到医院去,医生给他打了青霉素针,不料祖父因为过敏反应,撒手人寰。那时没有皮试技术,也没有听说过医疗赔偿这回事,只知道人死了,是天不留人。祖母承受了怎样的心灵伤痛,我无法体会,因为人总是不能感受别人的伤痛的。但我知道,祖父的离世,对她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然而,在我的记忆里,祖母却从不提起那些艰难的日子。
那是六三年啊,六三年,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啊!自然灾害,物资匮乏。从母亲的回忆中,我了解到,我的乡亲因为没有吃的,把山上的观音泥和着芭蕉的根筋做成食物,结果造成肠梗阻痛苦地死去。有多少人饿得浮肿,有多少人成为饿死鬼?那时,大姑十四岁,伯父十二岁,父亲九岁,幺爸七岁,小姑五岁,当我现在第一次根据家谱算出父辈们在祖父去世那年的年龄的时候,我不得不对祖母的坚韧由衷地钦敬!
祖母没有改嫁,父辈说:“你那么多负担,谁会要你!”父辈这样说,我觉得不应该,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大实话。五个子女,都是长身体的孩子,需要多少的粮食啊。但是粮食从哪里来呢?我不知道祖母和叔伯姑姑们是怎么挺过来的!至少,父辈们是带着那个年代的印记的,那就是——从他们的身上已经看不出祖父健硕的身影了。父辈们如今都年过半百,从他们的身上,我只看出了祖母的瘦小。
三
农村里讲多子多福,真的是这样吗?祖母为了拉扯五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但我不得不说,那是需要付出多少艰辛的血汗啊。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即使是人民公社,也只是响亮的名号,并不能填饱人民的肚子。既然已经挺过了艰难的岁月,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年景,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祖母应该享福了吧?可是,她算是享福了吗?我觉得不是。
我不知道我们谢家是不是个特例,兄弟之间的感情十分淡薄。以前是为了分家而口角,伯父为了没有儿子而苦恼、嫉妒,兄弟间为了赡养老人的问题而发生争执。祖母为了减少家庭矛盾,早几年曾经独自生活。她住的屋子是地主的旧屋,在宽大的堂屋后的两间低矮的瓦房。那屋子没有开窗,屋顶的亮瓦也被竹叶遮挡,所以,至今我还记得那屋子给年幼的我的感觉:黑暗。有时候我到那堂屋玩捉迷藏,祖母就会叫住我,端给我一碗玉米粑粑,嘱咐我到柴草后面吃,说别让他们看见了。这个“他们”我隐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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