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和浅井两家的灭亡,使得信长的霸业更加稳固。
足利幕府已经败亡,让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头疼不已的武田信玄的死讯也无需置疑。信玄之子胜赖统领着留下的家臣,自以为很强大,但家康已对他们形成钳制之势。接下来要做的,是镇压本愿寺势力及其支持的一向宗信徒暴乱。此即以牙还牙。
信长一直在寻找最佳时机,以彻底击溃那些借信仰之名聚起的反抗之徒。当前,应攻打盘踞于伊势长岛地区的信徒,以砍掉石山本愿寺的左膀右臂。
信长仍然雷厉风行,令人瞠目结舌。
九月初四,他令柴田胜家前去攻打鲶江城的六角义弼,作出要进兵河内之势,但又于初六迅速集合队伍,凯旋岐阜。凯旋之际,秀吉来到信长面前,为行赏之事表示谢意。秀吉在攻打小谷城一役中功不可没,信长将浅井家的十八万石领地全部赏给了他,并封他为小谷城主。“这块领地你得赶快找个继承人。”信长旋又道:“藤吉,阿市如何?”
秀吉不解地歪起脑袋“主公是何意?”
“我问她是否已打消了自杀之念。”
秀吉好像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您不必担心”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你在途中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陪伴在她身边而已。”
信长听后,扭着脸咂了咂嘴。只要是信长问话,秀吉的回答总是出人意料。他知道信长喜欢他这样,但愈是这样,信长就愈觉得秀吉可恨又可喜。
“你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杀的念头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好啰嗦!也就是现在没有了?你怎样让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秀吉轻轻歪起头,没有回答。他本来想说,信长不懂女人的心思,但转念一想,若那样说,他和阿市就太可悲了。
“怎不说话?”
“关于此事,在下也不太明白。只是我陪伴在身边时,她改了主意在下并没刻意去改变她。”秀吉认真地答完,抬起头小心地望着信长。
看到秀吉回答时表情不同往常,显得认真慎重,信长环顾了一眼,对佑笔和下人们道:“你们下去。”随后转过头道:“藤吉”
“主公。”
“你说过,感谢我将小谷城和浅井的领地全部赏给你,是吗?”
“是。在下从内心深处表示感谢。”
“你不觉得这十八万石领地是一块有瑕疵的宝玉吗?”
“啊?”秀吉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满脸困惑。
“你难道讨厌阿市?”
“”“说实话。我觉得她很可怜,便想找个能让她有勇气活下去的男人在她身边,帮助她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怎么,你不愿意?”
“这这不,非常愿意。”话音刚落,秀吉双眼已经湿润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对于那让人内心颤抖的“美”的憧憬,对拥有“美”之人的不幸境遇的无限哀怜。
“既然如此,你就收下她们吧。”
秀吉顺从地低下了头,不知为何,他的眼泪扑簌簌滴落下。阿市那直面着死亡、走在红土路上的身影又浮现在秀吉的泪眼之中。
信长紧紧盯着秀吉,等待答案。
“唉!”
“嗯?你有八重,她不再做正房。”
“在下不答应。”秀吉猛地抬起脸,慌忙用指头擦去眼泪。
“为什么?”
“阿市夫人是主公的亲妹妹,秀吉不过是足轻武士的后代。”
“那又如何?”
“主公可能不明白。那样的话,秀吉内心将产生动摇。”
“动摇?”
“是。主公在我眼中,就是一轮太阳。在下必须绝对尽忠。坦率言之,将在下从五万石的领主提拔为十八万石的领主,已经十分难得,如果您再将自己的亲妹妹那么,即使在下不生懈怠之心,世人也会那么认为。特别是众家臣,也许因此不像以前那样尽忠。更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对阿市是极大的亵渎所以,在下坚决拒绝。”
“哦。”信长轻轻闭上眼。
“但如果主公要在下抚养几位小姐,秀吉将竭尽全力”秀吉边说边拭泪。
信长没笑,也不训斥。他感觉秀吉没有撒谎。他确是将信长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而忠心追随。如果娶了信长的亲妹妹,考虑到家臣们的反应,他可能无法像往常般畅所欲言,这实不容忽视。
“哦你是说,你并不讨厌阿市,虑及她是我妹妹,才拒绝。”
“主公!”秀吉眼里闪着泪花,急切地摇着手。听到信长让他接纳阿市,比得到浅井家十八万石封地还要高兴。想到信长这么信赖他,想到阿市的不遭遇,秀吉不禁流下泪来。“阿市夫人会活下去的。我看到了。”
“你途中果然对她说了什么!”
“不,在下并未劝说她,只是故意让她看些丑恶的东西。”
“丑恶的东西?”
“是敌兵的尸体。死尸上爬满苍蝇与蛆虫,仿佛烧焦了一般乌黑。我故意驱走苍蝇。苍蝇嗡嗡飞跑后,乌黑的尸体变得苍白,并开始蠕动。”
“死尸蠕动?”
“是蛆虫。因为尸体已经腐烂,自骨上爬满蛆虫阿市目不转睛盯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遮住眼睛,慌慌张张跑开了。至少在秀吉看来,她有着放心的神色,好像庆幸终于从死神手中逃脱”
信长撇嘴笑了,重重地点点头:“那么,就当我没说过阿市的事。”
“虽然在下不能接受阿市,但能否将她的一个女儿送给我?”
“不!”信长严肃道“仅仅那十八万石领地,已足以使你受到别人的猜忌。为你考虑,还是不给为好我也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说着,信长立刻开始准备出发。
秀吉此时理当放松。但想到将要去巡视属于自己的小谷城,不知为何,他感到失落。城池中已经没有了市姬和她的孩子,城池的价值便似顿时跌落了一半。
石田佐吉跟在秀吉和竹中半兵卫身后,望着秀吉不同寻常的背影,不时歪起仍留着额发的脑袋。曾经在伊香郡古桥村的三珠院做过寺院小僧的佐吉异常敏感。此时在他眼中,秀吉好像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是因为他从长滨五万石的小领主,被提拔到领有小谷城十八万石的真正大名的位置?无论对百姓、下人,还是足轻武士说话,秀吉的语气总如朋友,而且时常说笑,让人乐不可支;但如今他突然变得言语谨慎。这对他是凶是吉?
佐吉认为,羽柴家主仆的团结,主要来自于秀吉豁达的性格。几天前,秀吉来到浅井长政和阿市居住的本城附近,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城郭,好像感慨万分。虽然这并不足奇,但佐吉还是从中感受到某种深深的失落,于是对正凝望着虎御前山通往长滨的路的竹中半兵卫道:“竹中先生,主人是身体有恙,或是精神不济?”
半兵卫没有回头:“有些不快。”
“为何?他没对先生透露几句?”
“没有,其实不难想象。”
“是因为十八万石的领地让他有了负担之感?”
“佐吉,”半兵卫截住佐吉的话头“这些事,绝非你一个孩子应该考虑的。”
“但在下觉得主人心情那么沉重,那么没精打采”
半兵卫依然不看佐吉,一边点头一边道:“大人们偶尔会如此,你无需担心。”
“是因为浅并备前守的遗孀”
佐吉话犹未完,半兵卫已经大步向秀吉走去,佐吉不解地跟了上去。
秀吉待半兵卫走近,遂道:“命运是天注定的呀。”
“正是。从降生那一刻便决定了。”
“有可以改变的吗?”
半兵卫不知是否听到,竟道:“今日巡视完城内,立刻到各处领地走走吧。”
“哦,确要抓紧。”
“不,您已经够快了。明天就出发吧”
“好。正如你所说,人生天注定,到了一定的位置,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听到秀吉语气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半兵卫不禁皱起眉头。
在丝毫不在意对方感受这一点上,秀吉和信长毫无二致。无论对方是谁,他们说起话来都毫无顾忌。但与信长的叛逆性格相比,秀吉凸显的是机变灵活,常让人不知所措。就天生资质而言,秀吉在信长之上——半兵卫一直这么认为。因此无须佐吉提醒,秀吉的变化早已被半兵卫察觉到。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像秀吉这样自信的人,更易为女性的美迷惑。秀吉恐是想到自己和阿市身份迥异,便不得不放弃渴望,这里也许隐藏着决定他命运的危机和陷阱。半兵卫故作轻松地走至秀吉身边:“大人,您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天分和运气?”
“不,我未怀疑。我已经从足轻武士变成了十八万石的大名。”
半兵卫紧紧地盯着秀吉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不会死心塌地追随一个仅有十八万石领地的小大名。”
“哦?”“好了,我们边走边谈吧,大人”他故意笑道“您认为自己的运气能好到什么程度?”
秀吉圆睁双眼:“先生何出此言?”
半兵卫没有直接回答“在下认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是指”
“您坚决拒绝接受阿市。”
“先生,坦率地说,实际上,我十分遗憾但有时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我怕命运的安排。”
“在下正是高看您这一点。”半兵卫突然加重了语气“您鸿运当头,必是天生蒙神佛荫庇之人!”
秀吉表情茫然地向前走着,他显然不明白半兵卫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换成在下,我也会坚决拒绝。”半兵卫像在自言自语“这会为您将来成就大事造成麻烦阿市夫人虽是信长公之妹,却也是浅井长政的遗孀。”
秀吉惊讶地回过头:成就大事?等他终于明白了半兵卫要说的话,不禁长叹一声。
“还是尽快将夫人迎进城中吧。”
“是说宁宁?这”“要不另找一位女子来照顾您?总之,您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半兵卫说完,犹自放声笑了。
秀吉虽然对半兵卫的笑声很是反感,但看到身边的佐吉听得津津有味,也只好干笑几声以作敷衍。对战略和世事的洞察力上,秀吉比谁都更认同半兵卫,但他把秀吉现在的心境简单地描述为没有女人作伴,这让秀吉非常恼恨。“半兵卫,此事非你所能理解,不得胡说。”他本想这样训斥,但最终选择了暖昧的微笑,恐是因为半兵卫言中自含威仪。我太怯懦了!秀吉想。如果性格更刚强些,他就会顺从地照信长的旨意接受阿市,坦然面对柴田、明智、佐久间和丹羽等人。其实,他改姓羽柴,何尝没有后悔之意?
丹羽长秀以忠诚、柴田胜家以武勇著称于世,秀吉于是各取他们姓中一字,改姓“羽柴”现在想起来,所谓姓名,不就是人的代号吗?秀吉虽认为改姓可以减轻家臣们对他的猜忌,并认为这是一种处世之道,但背后何尝不隐藏着卑怯和懦弱?
这天夜里,秀吉就歇息在开始修葺的本城前的大帐中。他两度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是因为梦见阿市。居然有这种事!往日的梦,通常是战场上的厮杀、堆积如山的米粮,或天马行空的身影
破晓时,半兵卫已一切准备停当,准备立刻出发去巡视新领地。巡视领地有两种意味,或展示威严,令乱世中的领民放心;或轻松地嘘寒问暖,让领民们感受到主人的亲切。
半兵卫身穿战服,威风凛凛。随从都已定下,加藤、福岛、片桐和石田,加上秀吉和半兵卫,不过寥寥几人,就是去狩猎,人也太少了。
“只要说武勇过人的羽柴大人已经代替了浅井家,就足以震动整个近江。”半兵卫的意思是这些人已足够了,但他略去了这句话,笑道:“大人,我们出发吧。”
秀吉心生不悦。他这时的心境,与其说是去展示新领主的威严,倒不如说是去追逐阿市的幻影,以这种心境,如何出发去巡视领地?但秀吉控制住了。如果在兴致勃勃的众将面前呵斥半兵卫,将带来不利影响。
按照计划,每一个郡巡视两天,浅井、伊香和坂田共需六天。出城时,秀吉更加沉默,仿佛变了个人。只有他和半兵卫二人骑马。从木之本越过贱岳,经盐津,然后沿八田、永原至菅浦。到了预定为投宿之处的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秀吉突然眼前一亮。暮色中,一位女子正候在门口,姿色令人惊艳。
照计划,这天应尽早巡视菅浦和葛笼尾崎,然后回到盐津。因此,不必非得住在菅浦。秀吉目光尖锐地扫视着出来迎接的女子和竹中半兵卫。
果然是这小子在一手策划。秀吉觉得不能再一笑了之了。他厉声叫过徒步跟在后边的加藤虎之助。“你去问问,今晚的住宿之事怎样安排?”他边说边在门前拨转马头,对着半兵卫。面前是倒映着夕阳的闪闪发光的湖面。
“半兵卫!”
“大人有何吩咐?”
“此处是何人住处?”
半兵卫从腰间慢慢解下记有巡事日程的本子。“主人乃京极若童子丸,房子的确破旧了些。”
“我不是说这个。京极若童子丸是何人?是京极家族的人?”
半兵卫依然非常平静,简直让秀吉发疯。“您不知道?”
“知道我还会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岂止是同族,此处的京极家,乃是名门之后的近江源氏佐佐木信纲之嫡裔。”
“什么?”秀吉大吃一惊,再次打量着眼前杂草丛生的庭院。房屋的确破旧,却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住所。已经破旧不堪的壮观的院门,显示出这里曾是一门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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