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祝您旗开得胜。”
“仓地平左被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抓住,已被斩首了。”
“啊哪个仓地平左?”
“是被今村彦兵卫和大冈传藏二人所杀。小谷甚左在渡边半藏前去抓捕他时,从后门逃跑了,如今可能正和半藏捉迷藏呢。”忠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弥四郎表情的变化。弥四郎的脸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但嘴角边却渐渐显露出大胆的笑容。
“只剩你一人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把全家老小交出来吧。那样,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仓地、小谷等人的同伙?”
“不,不是同伙。你是首谋,他们不过是小鱼小虾。领头者就该有领头者的能耐和模样吧。”
弥四郎突然放声大笑:“您弄错了,我是发现仓地平左有反常之处,才故意接近他,如今正在打探内情呢。”
“弥四郎!”忠世沉下脸“不要再像山田八藏那样骗人了。你还不知道吧,少主的侍卫昨晚潜藏到了你家地板下”
正说到这里,忠世猛地向后跳开四五尺,因为弥四郎突然拔出了腰刀。
“你想造反吗,弥四郎?”后跃的同时,忠世向身边三人递了个眼色。一个随从立刻跳到弥四郎身边,挥刀猛拍其肘部。弥四郎手腕一软,握刀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觉。他正要再次挥刀,那刀却当啷掉到地上。
“识相点!”
“让你好看!”
虽然精通算计、善辩,又有城府,但论武艺,弥四郎却如孩子一般稚嫩。忠世大声呵斥时,弥四郎已被三个随从反扭了双手,以脸抵地。
“好了,将他的全部家小绑了,关进酒谷的牢中。”弥四郎已经不再抵抗。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脸色苍白,膝盖剧烈颤抖。
“走!”忠世的随从用绳子抽打着弥四郎。
“不要粗暴,他自己该有所醒悟。”忠世说完,率先迈步走了。
不知何时,人们已经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仓门口围成了人墙。
“不要停下。”忠世听得那声音,惊讶地回过头去。
“我希望早日结束战争,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才终于被捕,但我的被捕和你们没有任何关联。你们不要停下,继续干活。”忠世听到弥四郎的声音,顿时一愣,内心一阵感慨:他的确罪不容诛!弥四郎的话似是为了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完,终于能稳住脚步走路了。
太阳被云遮住,大牢入口处,绿色的青苔格外显眼。牢门已打开,等待着被捕的人。弥四郎苦笑着钻了进去。刚才他还认为忠世只是过来催促军粮,还沉浸在做冈崎城主的美梦中,转眼间,就变成了阶下囚。
“我有话和他说,你们在外边候着。”忠世说完,随弥四郎进了牢房。
这座牢房建筑在罕有人至的悬崖边上,三面都是厚厚的岩石,只有一面围上栅栏。里边大约十坪。其中三坪左右铺上了地板。
弥四郎进去后,立刻走上地板,面对牢房入口坐下。“大久保,给我解开绳子,这已经是监狱之内了。”
忠世对弥四郎的傲慢感到愤怒,但还是默默给他解开了绳索。“弥四郎,你有何可说?”他在不远处一屁股坐下“事情既已败露,不要再勉强为自己开脱。你身后还有阿松和儿女们。”
听了忠世这番话,弥四郎的眼角痉挛起来,但很快又傲然坐正了,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眼望着牢门外边。
“现在,我要奉命前去抓你的妻子。你有什么话要转告阿松?”
“”“为何不说话?弥四郎,你没有话要转告吗?”
“七郎右。”弥四郎第一次直呼忠世的名字“你在战场厮杀时,想过妻儿吗?我弥四郎不是那种放不开的男儿。”
忠世再次怒火中烧。这浑蛋如今还自以为是!阿松和弥四郎不是一般的夫妇,他们都是足轻武士之后,经过无数的努力和奋斗,终于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可谓患难夫妻。而且,弥四郎最近纳的妾,也生下了孩子。阿松非但没责备弥四郎,还将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当作亲生子一般抚养。弥四郎今天的地位是阿松在背后支持的结果。
“你真的无话需要转告,你不觉得内疚吗?”
“”“阿松为了家庭尽心尽力,连你的爱妾都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真是白费心机!”
“不必说了。”弥四郎轻声笑道“七郎右虽善于在战场上厮杀,却好似不明白人生这个战场。”
“你说什么?”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赌场,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执著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是白费心机,主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白费心机吗?”
“你竟对如此信任你的主公毫无感激之情?”
弥四郎嘴角露出微笑:“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恩情?他毕竟教给我人生的智慧,给了我力量。”
“你这话言不由衷,弥四郎。”
“哈哈!我这话不是你七郎右能明白的。你生来就是大久保家的继承人,但我却是个头结草绳,大部分时间在田里度过的足轻武士之子。”
“你是不是想说:足轻武士没有忠义可言,只有出人头地的贪婪欲望?”忠世不禁探身训斥道。
弥四郎又冷冷笑了。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实想法的表露。“七郎右,你比想象中愚蠢无知得多。你难道真有勇气听我说出心里话?”
忠世紧紧盯着弥四郎,他怀疑眼前这个人疯了。“你要么腰斩,要么车裂。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那么你是愿意听了?”弥四郎还是一副嘲弄的口吻“我刚才所说,并无讽刺之意。开始侍奉主公时,我内心充满对他的崇敬和畏惧。但不久,我就发现那些家老才力根本不及我,都是些平庸之辈。”
“他们不及你?”
“是。你先听我说。主公和我们一样,会饿,会喜欢女色、领地、金钱、大米和荣誉,疏远不喜欢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普通。不,更确切地说,让我意识到主公实乃普通人的,是筑山夫人。”
“弥四郎!”忠世忍耐不住,斥道“你疯了?在这种地方提及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狂笑起来“所以,我担心你是否有勇气听我讲下去。我已经作好了被处以极刑的准备,无须在意任何人的反应,我的话绝对真实。可能你会受不了,但这些话你却轻易听不到。你既然要听,就不要插嘴。我曾经肆意玩弄筑山夫人,但后来发现,她丑陋、可恶,甚至不如我的女人。”
“弥四郎,你还不住口?”
“不,为什么住口?我和筑山夫人同床共枕时,想到主公连这个女人都制服不了,顿时觉得主公也没什么了不起,觉得他很可怜,悲哀不仅如此,一想到少主是夫人生下的孩子,我就会觉得少主是那么可笑。这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我们为什么要向他尽忠?唉,一旦抛开了主从关系,我就不能不重新思考人世,重新思考这个天地。”
忠世呼吸急促起来。眼前这个人不但坦然自若地谈论自己如何与筑山夫人私通,而且承认是在和她同床共枕时产生了谋反的念头。
也许是弥四郎故意撒谎以羞辱家康,但现在的忠世无暇去想那么多,他现在只想撕碎对方。
弥四郎集家康宠爱于一身。因此,在他眼中,那些铁骨铮铮的正直老臣显得愚蠢,夫人和儿子也显得那么可笑。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弥四郎?”
忠世抓起刀,欲要站起来,弥四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吧,七郎右?你走吧。”
弥四郎恶毒的话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忠世的脚。若说这是小人的弥天大谎,但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可信;若说这是最后时刻的自暴自弃,弥四郎的思路又那么清晰。
“我为何没勇气听下去,你还有话要说?”忠世问。
“你只要有勇气听,我便继续讲。你一生都不可能听到这种真话了。”弥四郎非常冷静地回道。
“也就是说,让你生起谋反之心的,不是出人头地的欲望,不是忘恩负义的本性,而是筑山夫人?”
“不要那么简单地下结论,七郎右。我只是说,由于主公和夫人,我终于得以睁开了眼睛。”
“你还有眼睛?你若是有眼睛,就不至于有今日这样的结局。”
“哈哈哈那就是你的看法?浅薄。”
弥四郎轻笑道,见忠世不语,又道:“我要说的就是,无论主公、夫人,还是家老,都是平等的。当认识到这一事实时,我的想法顿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公能够拥有三河、远江之地,我弥四郎为何不能?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朝一日,我甚至可以让主公和少主成为我的家臣。你懂吗?主公深信自己能胜武田,不断发动战争。但战争不过是白费心机,只能为领民们带来灾难。若论武勇,主公可能胜人一等;但论心计,我胜他多矣。在我看来,武田家胜券在握,而主公却败局已定。所以,我且让武田赢得这场战争,以免更多生灵涂炭,救百姓于水火。我的真实想法,你能解得几分?”
忠世一手握刀半跪在地上,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话来。有朝一日让主公和少主做他的家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之尤!弥四郎定是因为事情败露而神智失常。
“我知道了。”良久,忠世的愤怒终于变成了笑容“你是这世上少有的知恩图报之人,竟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之中而叛投武田!”
“对。”弥四郎点点头“不仅黎民百姓,如果可能的话,还可救你们的性命。你们是主公身边看不清世事的狗。”
忠世放声大笑起来,但他的脸变得僵硬起来:“哼!难为你还为我考虑,哈哈哈,可笑。”
弥四郎扭过头去:“你并不能懂得我。”
“不错。我特意来此,耐心听你说话,是考虑到你的妻儿可怜,希望能为他们带一句话。但你竟如此无情,将毫不知情的他们作为野心的墓石,真是不知悔改的畜生!”
弥四郎不愿再看忠世。“七郎右,你想让我和阿松各奔东西?”
“正是。如此阿松就可以获救。一旦阿松获救,我就可以为孩子们求情。这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但弥四郎依然不为所动,良久,突然道:“七郎右好糊涂。”
“什么?”
“好了。对于人世的认识,我弥四郎远比你高远。我决非那种一旦事情败露,还千方百计弥补的无能之人。你让主公随便处置我们吧。”
忠世站起来,默默将刀插在腰间,然后忽地挥起右拳,击中弥四郎的脑袋。“我这是代你的妻儿惩罚你。”
“哈哈,真是黔驴技穷啊!”“我对你再无话说!”
“好。主公可以随便处置我的家人。但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主宰”
“还有废话?”
“你若不想听,便不要问了。不过最好请你静下心听一听。告诉主公: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裁决,而是让所有领民来作决定,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要取我弥四郎的人头。”弥四郎望着气愣的忠世,得意扬扬“即使主公处死了我,我的忠义之心也不会被埋没。基于我给他的教训,将来他定会迅速成长。如果没有我,他便无法更快实现其野心。你回去告沂主公,我弥四郎以全家的鲜血,祭奠主公的大业。”
这时,弥四郎头上又挨了一击。那是忠世实在忍耐不住,给弥四郎的一记重拳。“奸人!”忠世尖声吼叫着,朝弥四郎脸上啐了口唾沫,奔了出去。
弥四郎仍然在笑。他用手巾慢慢抹去脸颊的唾沫。“大贺弥四郎”他对自己说“东窗事发了。不过就差一点儿,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