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古野通往阿古居的山间小路上,一个骑马武士箭一般飞奔过来。那匹马的黑色鬃毛上渗出了汗水,马鞍两侧也磨出了泡。马背上的武士一身铠甲,身体前倾,看着道路两边沉甸甸的稻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池前。
“何人?”主人久松佐渡守俊胜已经率领部下去增援安祥城,现在不在城中,临走时,他命令留守人员严加守卫。
武士说了声“辛苦”便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乃竹之内久六,从阵中带来主人写给夫人的书函。”他见守门的足轻武士已经认出自己,放下心来,将马交给一个士卒。一个足轻武士问道:“辛苦了,已经开战了?”久六微笑着摇了摇头,匆匆忙忙穿过护城河,走进大门。
竹之内久六刚来时也只是个足轻武士,而此次出征前已被提拔为贴身侍卫,并在城外得到一处小宅子。若是其他人,获此殊荣定会遭到同僚的嫉妒和不满,但对于久六,众人均无异议。当他在城内打扫、收拾马厩时,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但是他武艺非凡,一旦刀枪在手,立刻威风八面。他不但勤快,而且会算,在征收年赋时总能派上用场。
“这可不是个普通人。”大家议论纷纷。就连织田信秀也来向佐渡守俊胜索要久六。
“细心周到的家臣乃是家中珍宝。”俊胜婉言拒绝了信秀。
因此,当足轻武士们认出这个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人时,谁也不觉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相信,只要久六留在阿古居,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家老。
进城以后,他便马上被带到内庭见夫人。以前,他只能跪在院子里和夫人讲话,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进入夫人的居室了。“主人派在下前来传话给夫人。”
于大立刻坐正了。“辛苦了。你说吧。”于大的声音和态度与以前大不相同。面孔仍旧和在冈崎城时一样,声音却增添了几分从容和自信。这大概说明她的内心已经不再动摇。
“首先传达主人的口信——”见四周无人,久六道:“战事可以避免了。今川义元原本命令天野安艺守景贯以田原劫持了松平竹千代为由,对其发起进攻,声称要一举攻至尾张,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只在田原城安排了新的城代伊东左近将监佑时,便要撤回骏河。”
于大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久六继续道:“总之,不会立刻开战。城主不久即归,留守期间一切就拜托您了。这都是主人的话。”
“辛苦了。那么,田原的户田家怎样了?还没有消息吗?”
“那好像很惨。”久六瞥了一眼庭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宣光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准备将全部责任推到弟弟五郎一人身上,然后让五郎带着织田信秀奖赏的钱财远走他乡,他自己打开城门归顺今川。但五郎听不进去”
“他们拒不归顺,最终战死了?”
“他们想遣散家臣后,从城中逃走。”
于大微笑了。
“你恐是为户田家族的愚蠢而惋惜,以为他们受区区百贯钱财的诱惑,居然去做出劫持竹千代的事来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何?”
“若整个户田家族还在,田原夫人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久六恍然大悟,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最近,于大总是比他看得更远,更透彻。
确实,只要户田氏还在,松平广忠便不会有杀死夫人的勇气,因为看不见的东西总会令人生忌。如户田追随织田氏,广忠更会有所顾忌。
即使这样,久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的于大,若是知道田原夫人平安无事,也许不会大为惊诧,不会如今天的话里那般,包含着如此浓烈的慈悲和同情。
“夫人所言不差,久六还请夫人赐教。热田的事,夫人有何看法?”
热田听到“热田”二字,于大不禁向庭院中看去。黄白色的小菊花簇拥在一起,开得正盛。在那盛开的花丛中,突然浮现出竹千代离开冈崎城时的面孔。这种幻觉并不像以前那样,仅仅来自于疯狂的感伤。在这个乱世,无法指望母子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无论什么惊涛骇浪,无论爱子在什么地方,她都要用冷静的态度和智慧去面对。这是不知疲倦的爱,这是永不会消失的爱,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不停地发芽、开花、结果。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
当然,在得知冈崎城决定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给骏府时,她也曾经仰天长叹;当知道竹千代在途中被劫持并送到热田时,她也曾经有过许多不眠之夜。但她没有被击倒。
怎样才能把自己的爱传递给竹千代呢?这一思考,已经不是痛苦,而变成了严峻却又快乐的战斗。于大凝视着盛开的菊花,许久才开口道:“竹千代还顺遂?”她一双深邃的眼望着久六,想必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久六点点头。实际上,他这次也打探了一番热田竹千代的动静。“竹千代公子和刚进热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当真是住在加藤图书助大人府中?”
“是。织田信秀招待很是周到。竹千代公子经常和阿部德千代、天野三之助两个孩子一起玩折纸,玩小狗游戏”
于大没有放过久六的每一个字。竹之内久六语速很慢,好像在揣测自己的话将给于大带去什么样的感受。“总之,织田氏想通过人质,让松平家支持他们;但广忠究竟会不会答应,还无法预测。”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织田信秀怎样想?”
“他认为十有八九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又会怎样?”
“照他的个性,说不定会杀死人质,将尸首悬挂于三田桥附近。”久六冷冷地回答,然后密切观察于大的反应。于大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冈崎方让他随意处置好不容易才劫去的人质,他心里肯定不满。”
“是。”
“久六,你觉得,冈崎城主会救竹千代吗?”
久六没有回答,他将视线从于大身上移开。于大也没有追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肩膀。“广忠乃是倔强之人。”她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夫人。”良久,久六方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你指什么?”
“竹千代公子。”
“这但我现在是也是爱莫能助。”
她语气平静,久六无言以对。是因为她已经斩断情丝冷眼旁观呢,还是因为她另有想法?不久,久六便告辞了。于大一直将他送到角楼边,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又走回去,独自去佛堂。
秋天黑得早,四周已经笼罩上冰冷的黑暗。于大点上香烛,在佛前双手合十。她想在念佛声中领悟出拯救儿子的方法。虽然刚才她语气平静,内心深处却激荡澎湃。
竹之内久六回城三日后,久松佐渡守俊胜回来了。
今川军队占领户田康光父子的田原城后,只留下了一个新城代,便匆匆撤回了骏府。
“辛苦各位了。快脱下盔甲,高高兴兴与家人团聚。”武器盔甲归库,马也回了马厩,俊胜飞快地回到了内庭。于大如往常一样,已经跪在廊下的入口处待多时了。“恭迎大人平安归来。”她问候完毕后,伸手接过刀,将俊胜让到正堂,奉上茶水。以前总是让侍女端茶倒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于大亲自做这些事。对此,俊胜十分满足。
“夫人,实际上”俊胜眯眼看着手中的茶碗“冈崎城主看来是决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了。真是无情之人。”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于大的反应。于大脸色平静。她默默地将最近刚刚学会做的馒头端到丈夫面前。
“竹之内波太郎暗中劝说令兄水野信元大入,水野大人也费了很大的力气,但好像没有什么效果。”于大还是静静地仰视着丈夫,没有做声。
“使者山口总十郎已经去了冈崎。你大概不知总十郎,他是热田神官之子,辩才出众。总十郎费尽口舌,可是广忠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乃堂堂武将,决不变节,竹千代任由尔等裁决!”
于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早就料到广忠会那样回答。世人虽然时刻被利害关系左右,但有时也会凭意志行事,忘记利害的存在。
“于大。”
“嗯。”“我一想到你此刻的心情,就十分难受。但此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竹千代被广忠抛弃恐要被”
于大一时呆住,俊胜两眼也红了“设若是我,自会为孩子而屈服。于大,我已经致函平手政秀,让他过后将尸首给我,以便”
于大突然双手伏地。她虽然努力控制,仍然泪如雨下,但她的声音没有恐慌“请您不必”
“不必?”
“是。万一因此遭到织田大人的怀疑,久松氏恐有大忧,请大人”
久松俊胜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竹千代毕竟才七岁。比起竹千代,为这种传言而心痛不已的妻子更加令人怜悯正因为此,他才请求织田家老平手政秀。于大若是为他着想,说明她很冷静,如果是因为对广忠的恨,他也能够理解——但她这么一说,仍令他备感意外。“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
“你唉,竹千代!”
于大双手伏在榻榻米上,双泪直流。
“母子情深,天经地义。平手大人当略为留有余地。你不必过于忧心。”
“大人”于大抬起头。眼睛里泪花闪烁“妾身有个请求。”
“你说吧,如果可以,我一定满足你。”
“我去一趟那古野。”
“那古野?竹千代被囚禁在热田神官加藤图书助府中。”
“大人,妾身已经怀孕了。”
“啊?你有孩子了?这”俊胜挺起上身,纳闷不解,他不明白于大到底是何意。
“我想去那古野的天王寺,感谢佛祖的无量功德。”
“天王寺?那可在那古野城内呀。你是去许愿?”俊胜急切地问道,猛然似有所悟“哦,你是想借此去热田?”
“是。”
“你的意思是,与其死后祭奠,不如现在一别?”
“是。”于大老实地回答“请大人允准。”
“哦。”
“失去一个孩子,得到一个孩子这都是佛祖慈悲,我想去看看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然后迎接即将到来的孩子。”
俊胜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陷入了沉思。死后的祭奠或许会引起织田信秀的不满和猜忌,而如果现在隐瞒身份前去探望,则神不知鬼不觉。一样是有求于人,如此一来也许更为妥当。“好吧。但是,无论如何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叮嘱道,接着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若是你参拜那古野的天王寺之前,便看到竹千代已你能够平静地回来吗?”
于大坚定地点点头。“只要您允许我去参拜天王寺,之后的事情只得听凭天意了。”
“好。你可以带一些伶俐的下人去,到天王寺参拜,以我俊胜之妻的名义前去。”
那天夜里,俊胜的心都碎了。若是男人,一天便可到那古野,女人却要走一天一夜。除了托平手政秀给于大安排宿处以外,也要将于大的目的告诉政秀。好不容易去一趟,希望能见上一面,最好不要出乱子。那天夜里,俊胜亲自给平手政秀写信,直到深夜。这封信绝不能让手下代笔。
在于大的请求下,竹之内久六被选作随行人员。久六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俊胜一番谆谆叮嘱后,于大一行于次日清晨卯时四刻离开了阿古居城。
于大乘轿,久六则骑马随行。下人抬的箱子里装着准备献给天王寺的供品,以及准备送给竹千代的绢和果品点心。
如能顺利见到竹千代就好了。久六一边这样想,一边关注着轿子,于大则几乎面无表情,始终静静地闭着眼。为了不影响腹中的胎儿,在俊胜的要求下,她特别选择了一顶平稳的慢轿。到达那古野时,已接近巳时了。于大终于撩开了轿帘。“我想先去问候城主信长大人。”她对久六说道。久六面有难色“是否首先去拜见家老平手大人?”
“不,先去见城主。”于大静静地说完,轻轻放下轿帘。
城主信长便是今春刚刚举行完元服仪式的十四岁的吉法师。他在织田家的风评很是不好。长兄信广自从被派往安祥城,便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而正室之子、理当继承信秀事业的信长,则被当作无可救药的窝囊废。于大居然要在拜见平手政秀之前,先去见口碑甚差的信长
那古野的城门果然非阿古居城可比,倒与冈崎城不相上下。听说此城是信长之父信秀一夜之间从今川氏手中夺过来的。打铁钉的城门高大雄伟,城外古木林立,荒神、若宫、天王寺紧相毗连,一道深深的护城河环绕四周。
于大一行在城门外停下,竹之内久六上前准备告知来意。
“轿子里是谁?”迎面过来一行人马,其中一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出声问道。于大猛地撩起轿帘,向外瞧去“啊!”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年轻人得意地骑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正大口吃着东西。
一个如猛牛般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气派的胸铠,手持红白相间的缰绳,而那年轻人则悠然自得地骑在他肩上。如果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这样做尚且有情可原,人们不过一笑置之,但他已是一个全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他的头发盘了起来,那副元结也是红白相间。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样都不同寻常,但袒胸露乳,衣襟脏乱。腰间垂着五六条似乎刚刚钓到的鱼,还有印笼和打火袋,佩一柄有红色刀鞘、长达四尺的大刀。最让人睥睨的是他左手衣袖高高卷起,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脸庞紧绷,眼睛则如一团火在燃烧,露出白牙大嚼,简直让人以为他是发了疯的贵人,或者是一匹挣脱了牢笼的烈豹。
跟随于大的一个足轻武士非常惊恐。“不要靠近!”他挺起枪,但那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命道:“把轿帘打开。”
于大一直从轿子里凝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脸,此时心下一凛,匆匆打开轿帘。毫无疑问。他就是城主织田信长。先前在熊邸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个吉法师,稚气面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锐利的眼睛和秀丽的眉毛依旧,这些唤醒了于大的记忆。信长转向于大,目光如剑。
“城主大人,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哦。你来此有何贵干?”
“到天王寺许愿,想先来向城主请安。”
信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将缰绳衔在嘴里,双手拍了几下,将粘在指头上的米粒拍落“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灵吗?”
“知道。”
“那你说说。我最讨厌那种只知拜神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里供奉的是兵头神和天儿屋根命神。”
“那么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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